幼稚病!他无声地喊着。这个喊声有些激怒了自己,他就笑了起来:幼稚病!啊,幼稚病!有什麽要紧呢?甚至於「幼稚病」,在他,是有着极醇厚的文学意味的。他的懒、他的对於母亲的依赖、他的空想的性格、改革的热情,对於他只不过是他的梦中的英雄主义的一部分罢了。想着想着,吴锦翔无助地颓然了。中国人!他嗫嚅着。窗外的梯田上的农民,便顿时和中国的幽古连接起来,带着中国人的另一种笔触,在阳光中劳动着,生活着。
入夏的时候,他已陆陆续续的看到许多来自国内的人,戴着白色的草梗西帽,穿着白色的南方衬衫,觏青颜色的软而宽的裤子,脚上是长的白袜子和黑布鞋。这虽然和意想中的中国人有些距离,然而这距离是极易於和解的。撤退的那一年,有一队军队驻在村外的祠堂。他特意的去看过他们。他们的笨拙绑腿;军械的油味;兵的体臭;军食的特别味道,每一样事物都是典型的。他彷佛从他们看见了数百十年来的中国的兵火了。兵众的那种无可如何的现世的表情,他是能一张张的读出而且了解的。这样古老而且奇怪的中国呀,他自说着。走到乡村道上,感到一种中国的懒散。中秋方才过去,一入晚,便看见一轮白色而透明的月挂在西山的右首。田里都灌满了水,在夕阳的余晖闪烁着。不久便又是插秧的时节了。袂苗田的细致的嫩绿,在晚风中温文地波动着。吴锦翔吸着菸,蒙陇之间,想起了遣送归乡之前在集中营里的南方的夕霭。自这桃红的夕霭中,又无端地使他想起中国的七层宝塔。於是他又看见了地图上的中国了。冥冥里,他忽然觉到改革这麽一个年老、懒惰却又倨傲的中国的无比的困难来。他想像着有一天中国人都挺着腰身,匆匆忙忙地建设着自己的情形,竟觉得滑稽到忍不住要冒渎地笑出声音来了。
〔4〕
逐渐地,过了三十岁的改革者吴锦翔堕落了。他如今只是一个懒惰的有良心的人;他决不再苦读到深夜如少年时一般,因为次日的精神不振对於学生是一种损失。每学期剩下来的簿本一定卖掉以添购体育用具;他从没有让学生打扫他自己的房子或利用他们的劳力为他自己的厨房蓄水;他为贫苦的学生出旅费参加远足。凡此种种,当然少不得有人嘲笑他的愚诚的。但这些行为对於吴锦翔毕竟不只是一种道德或良心而已,而是一个大的理想大的志愿崩坏後的遗迹。所以对於那样的嘲笑,他倒是能够承之有余了。他的另外一个基於同一个良心的行为,是他的坚持不娶。这是颇使根福嫂伤心的事。可是结婚对於吴锦翔,将会成为一个小的社会问题。这个堕落了的改革者,是连自己的生活都懒於料理了。此外,他已经有他的排遣之道了:偶而到镇上去看一场便宜的电影,顺便带回来几本出租的日文杂志,津津有味地读着其中的通俗小说。但另外的嗜好则就有些可责了:他成了一个喝酒的人。不过他毕竟是个温和的人物,他没有什麽酒癖,但偶尔也会叫人莫名其妙地醉着哭起来,像小儿一般。不过这到底还是少有的事。
那一年的夏天,他赴了一个学生的席。这是他的学生第一个应召入营的。席筵摆在正厅里,围坐着一家大小。红柜桌子下排着一大瓶土米酒。在灯光下,每个人都兴奋着;都红着脸。
「身体得顾着呀!」老头说,伸着一只酒杯到青年人的面前。
「当然的。」青年人说,端起自己的酒,喝了,说:「谢谢。」
青年人笑着,注视着狂饮的老师。一只大狗在桌子下咯吱咯吱地吃着骨头。
「老师!」青年人说。
「来,喝酒罢。」吴老师为学生筛着酒,眯着眼。除了刮得发青的下腮子脸,满脸都通红了。
「可也真快。」老年人说。
「快呢。」大家和着说。青年人兀自笑着,都沉默了。
「快什麽,嗯?」吴老师说,强瞪着眼:「快麽?……人肉咸咸的,能吃麽?嗯?」
大家笑了起来。
「能吃吗?人肉咸咸的啦,岂是能吃的吗!」他细声地说,询问於老年人。老年人笑着,拍着他的肩,说:
「自然,自然。人肉是咸的,那能吃呢?」
「我就吃过。」大家都还懒散地笑着,「在婆罗洲,在Borneo!」
於是大家都沉默了。
「没东西吃,就吃人肉……娘的,谁都不敢睡觉,怕睡了就被杀了。」他眯起眼睛,耸着肩,像是挣扎在一只刺刀之下。
「真是咸咸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