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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10)

作者:陈映真

那时候,康先生的事业正旺盛着。他对阿金说如果伊真要返乡适人,他一定要好好为伊热闹一番的。

那青年第二度来访的时候,青儿已考上大学。而也正是阿金搬进康先生的卧房以後的第一个星期。康先生腼腼地退到客厅里,他听见男人凶狠但却极力抑制着的斥责。然而阿金依旧不发一语。康先生自客厅的门缝里,第一次看见了那个高大、黝黑而且暴跳如雷的青年。他看见阿金在玄关上平静地看着那个青年穿着鞋子,任他愤怒地比划着。不久,阿金轻轻地走进客厅来,康先生看到对着他戆戆地微笑着的伊的无识的眼神,闪烁着一种青春的、安定而幸福的光采了。

康先生不曾回话,客厅里遂死一般的寂静起来。阿金珍爱地抚弄着伊的毛线窄裙,搓揉着,说:

「这次我答应了。说是要做给人为後的,」伊说,幽幽地:「这次我就答应了。他明天来带我,我明天跟他走。」

康先生茫然了。或许这算是了结了一件事罢。阿金第二度拒婚之後,康先生狞恶的男性的心,曾经少许为伊的痴情烦恼过。不想如今伊会变得这样的爽快了。

「买了两条鱼。下午吃呢,晚上吃?」伊说着,立起身来。康先生有些惊慌地回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下午吃罢,」伊自说着,愉快起来,「最近我极想吃条鱼呀。」

然而下午或晚上,两人都吃得很少。收拾晚饭的时候,两条黄鱼只是被斑斑驳驳地挖了小小的破片罢了。初春的夜晚,渗着微寒,在重苦地沉默着的二人之中,徐徐地降了下来。康先生提早上了床,拉上了被窝,照常嗅到了由两种体臭混合起来的,一种近乎粮谷的乾燥的气味了。他燃起了一枝菸,吐着和他的心思一样荒芜而杂沓的烟云。康先生记起了那一夜怎样诱惑了阿金的往事。青儿负笈南下之後,在赋闲的时日中,这个相随数年的女佣,竟成为他的蛊惑了。他所受到的抵抗,竟出乎意外的薄弱而无力的。那天深夜里醒来,第一个跳进他的意识的是身旁的沉睡着的女体的呼吸。那时候,他也像现在那样地仰卧着,悄悄地抽着菸。他想起了出门的青儿;想起了工厂倒闭以後的这一段突然使他意识及年岁的闲得可咒的日子;想起了他的半生;想起了辽远辽远的家乡;想起了更其辽远的童年了。悲怆和虚幻的感觉,如虫豸一般噬着他的心,他的即将衰老的慾情,便又燃烧了起来。

便是这样地过了将老的一年的时光。康先生从阿金的二十三岁的女体,彷佛感觉到他的失去了的青春,失去了的生命,更使他感觉到衰老已经大大地占领了他的肉身了。伊并非一个冷淡的女子,但对他所求的并不多。这很使他安心了。而且和这样一个强健的青春共眠,康先生彷佛也感到丰满的青春能够渗渗地流入他的将老的躯壳里去。

阿金收拾完毕,熟习地爬进了卧床,放下蚊帐。两人都沉默着。这沉默变成一种无告的悲哀和寂寞,攻击着康先生。他痛苦起来,撩开蚊帐,将菸蒂小心地弹在远远的地板上。他感觉到阿金翻过身去,侧面着墙,孩子气地弄着弄着蚊帐的缝线。康先生注视着伊的丰厚的项背,使他重又感到一种心悸的绞痛了。

「喂!」他细声地说。

女人不曾反应。

「喂!」他说着,伸出抖索的手,搬着伊的肩,伊也便分外驯顺地仰躺过来。

「明天就走吗?」康先生嗫嚅着,凄楚之情如腊霜一般地封冻着他的暮空一般青苍的脸。

伊点着头,侧目注视着一张曾经那样从无疑惧地爱过的脸,不禁悲悯起来。如此靠近着的二人之间,却叫他们感到这世界上最大的离愁和孤独的氛围了。

「我要一个孩子,」伊轻柔地说,「我要有──个孩子。但你不能有,不想有……」

康先生悲愁地抱住了伊,用他的全部的生命,把伊绞紧在他瘦弱的怀里。

「我能给你,」他说,痛苦地气喘着,略略哽咽起来,「阿金,我能的。」

伊喟叹起来了。望着帐外晖晖的灯光,全心的悲悯起来。

「你不能,你已有了阿青。」伊说,渐渐地闭下了伊的眼。「你不能……我要有一个孩子。」伊无声地说。

※※※

夜开始不安定起来。

次日早晨的事情。

九时过後不久,阿金便要和那个青年出去了。康先生独自坐在客厅里,听见阿金进来辞行,便把一大把不曾点过的钞票扎好,预备做伊的工钱之类。然而伊却说:

「不要了,你前几天才给了我,都寄回去了,」伊说,羞赧起来,「只是我想要这一身衣服,好不好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