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的?∣∣咸的!还冒泡呢。」
「……」
「吃过人心麽?嗯?」
「……」
「吃过麽?……拳头那麽大一个,切成这样……一条一条的∣∣」他用筷子沾着酒,歪歪斜斜地在桌子上划着小长条子,「装在hango(饭盒)……」
大家都危坐着,听见桌底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却有些悚然了。
「放在火上,那心就往上跳!一尺多高!」
「……」
「就赶紧给盖上,听见它们,叮咚叮咚地,跳过不停,跳个,不停。很久,叮叮咚咚的……」
大家都噤着。这时候,吴老师突然用力摔下筷子,向披着红缎的青年怒声说:
「吃过麽?都吃过麽?嗯?……」
接着就像小儿一般哼哼哀哀地哭了起来。
〔5〕
第二天酒醒的时候,吴锦翔从窗口看见一队锣鼓迎着三、四个穿着红缎的青年走出山村去了。家族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簇拥在後面。他感到一阵空虚,无意义地独自笑了起来。锣鼓的声音逐渐远去,但那铜锣的声音仍旧震到人心里面。太阳燃烧着山坡;燃烧着金黄耀眼的稻田;燃烧着红砖的新农家。山坡的棱线上的树影,在正午的暑气中寂静地站着。突然间,他彷佛又回到热带的南方,回到那里的太阳,回到婆娑如鬼魅的树以及炮火的声音里。锣鼓的声音逐渐远去,炮火的声音逐渐远去。他倾听着雨打一般的脆鼓声,顷刻之间,又想起了在饭盒里跃动的心肌打在盒盖盒壁的声音来。他擦着一脸一身的汗,有些诧异於自己的这个突然的虚弱和眩晕了。
吴锦翔吃过人肉人心的故事,立刻传遍了山村。从此以後,吴锦翔到处遇见异样的眼色。学生们谈论着;妇女们在他背後窃窃耳语;课堂上的学童都用死屍一般的眼睛盯着他。他不住地冒着汗。学生的头颅显得那麽细小。那些好奇的眼睛,使他想起婆罗洲土女的惊吓的眼神。他揩着汗。夏天的山风忽忽地吹着,然则他仍旧在不住地冒着汗。
他的虚弱不住地增加着。南方的记忆;袍泽的血和屍体,以及心肌的叮叮咚咚的声音,不住地在他的幻觉中盘旋起来,而且越来越尖锐了。不及一个月,他就变得瘦削而且苍白了。再过了不到一个半月的时光,根福嫂发现她的儿子竟死在床上。左右伸张的瘦手下,都流着一大滩的血。割破静脉的伤口,倒是十分乾净的。白色而有些透明的,那种切得不规则的肌肉,有些像新鲜的旗鱼肉。眼睛张着。门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衬着错杂的胡髭、头发和眉毛。无血液的白蜡一般的脸上,都显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深深怀疑的颜色。
直到中午,根福嫂在死屍的旁边痴痴地坐着出神,间或摸摸割切的伤口,看看那一滩赭红的血和金蝇。及至中午,她就开始尖声号啕起来了。没有人清楚她在山歌一般的哭声中说了些什麽。年轻的人有些愠怒於这样一个阴气的死和哭声;而老年人则泰半都沉默着。他们似乎想说些什麽,而终於都只是懒懒地嚼嚼嘴巴罢了。但到了入夜的时候,这哭声却又沉默了。那天夜里有极好的月亮,极好的星光,以及极好的山风。但人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提早关门了。
──一九六〇年八月《笔汇》二卷一期
4、那麽衰老的眼泪
细细地读着青儿的来信,康先生止不住地心悸着,竟而在桌子上按着信纸的手也抖索起来。年岁的意识,蒙胧但也极其实在地闪过他的头脑,便使劲儿把摊着的手掌握成一个结实而有些枯乾的拳。
青儿的信依旧简短。青儿的信是一向简短的。但最近使康先生觉得特别的简扼。无非只是说他很好,附带地要些零用罢了。康先生读着,舒了一口气,似乎是放下了一块沉沉的心事,但立即又感到某种威胁下的不安了。虽然青儿在家书中一直沉默着,但是他确信着青儿定已洞悉了一切。二十一岁的孩子,而况又念着大学,有知识的人。他感到一层极其微妙的羞耻的感情,使他很不习惯地,在他行将衰老的细白而悠闲的双颊上,闷闷地泛起红来。
康先生是个刚刚踏出五十的男子;是个纤细白皙的有地位的人。没有带着眼镜的康先生的脸,有一种柔和得有些弱质的男性的美貌。现在康先生由不得喟然了。他觉得有些倦怠,一种极为虚无的倦怠,像一片薄薄的梦一样,黏着他就要衰老的、仍旧有些余悸的心脏。他仰着,满满地沉入沙发之中,无助地寻觅着一个舒适的姿势。这个高级住宅区的客厅,寂静得使人慌乱。窗外是湿湿的初春,鸡冠花赫然地盛开着,依在蓖蔴丛中,分外的红艳。他痛苦起来了。一种嘲讽的声音在寂静中絮絮着,狞恶地絮絮着。一切近年以来的失利,老来的荒唐,都在这个死的寂静中作祟起来,撕裂着他。康先生挣扎着,然而他已无由解释地耽溺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之中了。他无力地摸到了香菸,很狠地点开了火,便吧哒、吧哒地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