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瘦丫头儿!」
而伊也会用伊的有些沙哑的嗓门叫起来的罢。但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伊。伊再也不是个「小瘦丫头儿」了。他觉得自己果然已在苍老着,像旧了的鼓,缀缀补补了的铜号那样,又丑陋、又凄凉。在康乐队里的那麽些年,他才逐渐接近四十。然而一年一年地过着,倒也尚不识老去的滋味的。不知道那些女孩儿们和乐师们,都早已把他当作叔伯之辈了。然而他还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却是因着心身两面,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缘故。他真正的开始觉得老,还正是那个晚上呢。
记得很清楚:那时对着那样地站着的,并且那样轻轻地淌泪的伊,始而惶惑,继而怜惜,终而油然地生了一种老迈的心情。想起来,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从那个霎时起,他的心才改变成为一个有了年纪的男人的心了。这样的心情,便立刻使他稳重自在。他接着说:
「开玩笑,这是怎麽的了,小瘦丫头儿!」
伊没有回答。伊努力地抑压着,也终於没有了哭声。月亮真是美丽,那样静悄悄地照明着长长的沙滩、碉堡、和几栋营房,叫人实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将这麽美好的时刻,秘密地在阒无一人的夜更里展露呢?他捡起吉他琴,任意地拨了几个和弦。他小心地、讨好地、轻轻地唱着:
──王老七,养小鸡,叽咯叽咯叽咯────。
伊便不止地笑了起来。伊转过身来,用一只无肉的腿,向他轻轻地踢起一片细沙。伊忽然地又一个转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着伊的活泼,像午後的花朵儿那样绽然地盛开起来。他唱着:
王老七──
伊揩好了鼻涕,盘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说:
「有烟麽?」
他赶忙搜了搜口袋,递过一支雪白的纸烟,为伊点上火。
打火机发着殷红的火光,照着伊的鼻端。头一次他发现伊有一只很好的鼻子,瘦削、结实、且因留着一些鼻水,彷佛有些凉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头,用挟住烟的右手支着颐。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画着许多小圆圈。伊说:
「三角脸,我讲个事情你听。」
说着,白白的烟从伊的低着的头,袅袅地飘了上来。他说: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讲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头儿!」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这月亮。我一吃饱饭就不对。原来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吧,连家都没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麽用呢?」
伊说着,以臀部为轴,转了一个半圆。伊对着那黄得发红的大的月亮慢慢地抽着纸烟。烟草便烧得「丝丝」作响。伊掠了掠伊的头发,忽然说:
「三角脸。」
「呵。」他说,「很夜了,少胡思乱想。我何尝不想家吗?」
他於是站了起来。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松了琴弦。伊依旧坐着,很小心地抽着一截烟屁股,然後一弹,一条火红的细弧在沙地上碎成万点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里。」伊说,「你会这样吗?──你不会。」
「小瘦丫头儿,」他说,将琴的胴体掮在肩上,彷佛扛着一只枪。他说:「小瘦丫头,过去的事,想它做什麽?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来,拍着身上的沙粒。伊张着嘴巴打起呵欠来。眨了眨眼,伊看着他,低声地说:
「三角脸,你事情见得多。」伊停了一下,说:「可是你是断断不知道:一个人被卖出去,是什麽滋味。」
「我知道。」他猛然地说,睁大了眼睛。伊看着他的微秃的,果然有些儿三角形的脸,不禁笑了起来。
「就好像我们乡下的猪、牛那样地被卖掉了。两万五,卖给他两年。」伊说。
伊将手插进口袋里,耸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着他,又逐渐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里轻轻地踢着沙子,彷佛一只小马儿。
「带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娘躲在房里哭,哭得好响,故意让我听到。我就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哼!」
「小瘦丫头!」他低声说。
伊转身望着他,看见他的脸很忧戚地歪扭着,伊便笑了起来:
「三角脸,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呢!」
说着,伊又躬着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说:
「夜了。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