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地答应了,也听不清伊再说了些什麽,只是听着伊走下玄关,听着伊走出大门,听着伊随着那钉着铁跟的男人的皮鞋声,渐去渐远了。
康先生回到卧室,注视着悲愁地空旷着的床舖。突然之间,他看见床隅绉绉地堆着阿金的亵衣。这使他如跌落一般扑向它,狂人一般地嗅着。他觉得哽塞起来了,在顷刻之间,康先生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苍老下去了。他感到一种成人以後久已陌生了的情绪,因为他的枯乾的眼眶里,居然吃力地积蓄着那麽衰老的眼泪来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笔汇》二卷七期
5、将军族
在十二月里,这真是个好天气。特别在出殡的日子,太阳那麽绚灿地普照着,使丧家的人们也蒙上了一层隐秘的喜气了。有一支中音的萨士风在轻轻地吹奏着很东洋风的《荒城之月》。它听来感伤,但也和这天气一样地,有一种浪漫的悦乐之感。他为高个子修好了伸缩管,别起嘴将喇叭朝地下试吹了三个音,於是抬起来对着大街很富於温情地和着《荒城之月》。然後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个音。他睁大了本来细眯着的眼,他便这样地在伸缩的方向看见了伊。
高个子伸着手,将伸缩管喇叭接了去。高个子说:
「行了,行了。谢谢,谢谢。」
这样地说着,高个子若有所思地将喇叭挟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绉得像蚯蚓一般的烟伸到他的眼前,差一点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後退了一步,猛力地摇着头,别着嘴做出一个笑容。不过这样的笑容,和他要预备吹奏时的表情,是颇难於区别的。高个子便咬住那烟,用手扶直了它,划了一支洋火烧红了一端,哔叽哔叽地抽了起来。他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心在很异样地悸动着。没有看见伊,已经有了五年了吧。但他却能一眼认出伊来。伊站在阳光里,将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让臀部向左边画着十分优美的曼陀玲琴的弧。还是那样的站法啊。然而如今伊变得很婷婷了。很多年前,伊也曾这样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时他们都在康乐队里,几乎每天都在大卡车的颠簸中到处表演。
「三角脸,唱个歌好吗!」伊说。声音沙哑,彷佛鸭子。
他猛然地回过头来,看见伊便是那样地站着,抱着一只吉他琴。伊那时又瘦又小,在月光中,尤其的显得好笑。
「很夜了,唱什麽歌!」
然而伊只顾站着,那样地站着。他拍了拍沙滩,伊便很和顺地坐在他的旁边。月亮在海水上碎成许多闪闪的鱼鳞。
「那麽说故事吧。」
「罗苏!」
「说一个就好。」伊说着,脱掉拖鞋,裸着的脚丫子便像蟋蟀似地钉进沙里去。
「十五、六岁了,听什麽故事!」
「说一个你们家里的故事。你们大陆上的故事。」
伊仰着头,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乾枯的小脸,使伊的发育得很不好的身体,看来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经开始有些儿发秃的头。他编扯过许多马贼、内战、私刑的故事。
不过那并不是用来迷住像伊这样的貌寝的女子的啊。他看着那些梳着长长的头发的女队员们张着小嘴,听得入神,真是赏心乐事。然而,除了听故事,伊们总是跟年轻的乐师泡着。
这使他寂寞得很。乐师们常常这样地说:
「我们的三角脸,才真是柳下惠哩!」
而他便总是笑笑,红着那张确乎有些三角形的脸。
他接过吉他琴,撩拨了一组和弦。琴声在夜空中铮錝着。
渔火在极远的地方又明又灭。他正苦於怀乡,说什麽「家里的」故事呢?
「讲一个故事。讲一个猴子的故事。」他说,叹息着。
他於是想起了一支故事。那是写在一本日本的小画册上的故事。在沦陷给日本的东北,他的姊姊曾说给他听过。他只看着五彩的小插画,一个猴子被卖给马戏团,备尝辛酸,历经苦楚,有一个月圆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里的老家,想起了爸爸、妈妈、哥哥、姊姊──。
伊坐在那里,抱着屈着的腿,很安静地哭着。他慌了起来,嗫嚅地说:
「开玩笑,怎麽的了!」
伊站了起来。瘦楞楞地,彷佛一具着衣的骷髅。伊站了一会儿,逐渐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样。
就是那样的。然而,於今伊却穿着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蓝的底子,到处镶滚着金黄的花纹。十二月的阳光浴着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蓝色,看来柔和了些。伊的戴着太阳眼镜的脸,比起往时要丰腴了许多。伊正专心地注视着天空中画着椭圆的鸽子们。一支红旗在向牠们招摇。他原想走进阳光里,叫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