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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82)

作者:陈映真

“那本书,现在到哪里去了呢?”几十年来,这样的痴问,不时会涌上叶春美的心头。

哦哦!这样的事,这样的人,这样的时代,于现在的社会,怕是比任何奇怪的古谭还要不可思议;还要无从置信吧。七五年回到山村石碇之后,每次走过那往时明明有过一座日本式木造邮局的小街,叶春美总会觉得像是被谁恶戏地欺瞒了似地,感到怏然。在她不在的二十五个寒暑中,叫整个石碇山村改了样,像是一个邪恶的魔术师,把人们生命所系的一条路、一片树、一整条小街仔头完全改变了面貌,却在人面前装出一副毫不在乎、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演过戏吧?”

上星期来,赵庆云忽然笑着这样问叶春美。

“演戏?”

“舞台剧。台湾,好像不兴舞台剧是吧?”他说,“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为了抗日,常常演戏。”

“全国抗战,各种条件都很困难。舞台的条件,尤其简单。前台和后台,只隔着一些布幔或者其他简单的东西。”赵庆云说,“后台的工作人员,常常不小心就走到正在演戏的前台去……”赵庆云说,有一回,在后台工作的他,不知不觉走上正在盛演的前台。台下是黑鸦鸦的观众。“好在那一场戏,台上的角儿很多,热闹得很。”他回忆说。那时他只好默默地站在一个角落上,若无其事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主要是,整台戏里,没有我这个角儿,我也没有半句词儿,你懂吗?”他说,“关了将近三十年,回到社会上来,我想起那一台戏。真像呢。这个社会,早已没有我们这个角色,没有我们的台词,叫我说些什么哩?”

那时候,三个人于是不觉又沉默起来了。扩音器在这寂寥的整栋病房里,不知第几回了,呼叫着一位姓汤的医生。

“汤大夫。真是个忙人,”赵庆云忽然对叶春美说我的主治大夫呢,他是。两天了吧?也没见他来看过我。总是张大夫代他来……”

“可是,我还是以为,爸应当讲出来。”

赵尔平安静地说。

“不讲,我们都陌生了。”

“我们,和你们,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们的世界,说它不是真的吧?可那些岁月,那些人……怎么叫人忘得了?说你们的世界是假的吧,可天天看见的,全是热热闹闹的生活。”叶春美说,“在那些日子里,怀着梦死去的人,像是你妈吧……反倒没什么问题。活着的人,像是老赵,像是我吧,心心念念,想了几十年,就是想活着回来,和亲人生活在一起。”

“我不是说了吗?回来了,好。可是你找不到你的角色,你懂吧。整出戏里,没有你的词儿,哈!”

那时候,赵庆云倚在病床的枕头上面,抓着他那一头短而且硬的白发,这样说。叶春美记得,当时他看来开始有些疲倦To整个儿脸,也有些暗淡了。“老赵,你累了,躺下来歇歇。”叶春美说。赵庆云愉快地呻吟着,平躺了下来。他望着天花板,然后幽幽地说:

“尔平。方才我还在盘算。说吧。怎么跟你说呢?如果现在我还在押房里,你进来陪我坐着,我大概还可以一样样说给你听o”他说,“我出来了。这些年,我仔细看,也仔细想过,那个时代,过去了。怎么说,没人懂的。”

“我只能这么说。九?一八那一年,你妈十六岁吧。隔年,是一?二八,再隔三年,一?二九。”他依旧凝望着病房里的雪

白的天花板,低声说那是日本人年年进逼的历史啊。我们生活在那个历史里吧,满脑子,只知道搞抗日,搞爱国主义。我们这一辈,一生的核心,就只有这。”

赵庆云微微地闭起眼睛。现在想起来,春美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话挺不满意吧,因为他晓得,这样说,尔平是不会懂得的。宋大姊谈过,老赵初识蓉萱,正是中国全面抗战的前夕。老赵说过他隐约觉得宋大姊参与运动的历史和经验,比长了她六岁的自己长久、而且丰富。胜利的前一年,春天才过,在福建长乐干新闻工作的年轻的赵庆云,有一天,一个工友拿着一张名片上楼来,说是有客人在报馆的会客室求见。赵庆云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就这样被人带走了,从此就没再固报社去,却不知道宋蓉萱早他一天也在福州城被捕了。“那时候,尔平才满月不久。”赵庆云说。“在号子里头蹲了足足三百天,才知道人家怀疑你在抗日活动中的组织关系。不明不白,后来也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