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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85)

作者:陈映真

—九六五年四月间,政战室请她去个别谈话。某个侦讯单位想调用她去当医务室的司药。“不是我们利诱,调到那边,办减刑的机会不能说一定有吧,但蹲在这儿,可是绝对没有那机会的。”上校刘保防官用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这样说。叶春美想起小芭乐。不管他多大了,宋大姊既然吩咐,如果能看看他……她想着。

一个星期后,叶春美被调离板桥,主持一个对她来说是十分现代化的调剂室。她睡在调剂室隔壁的,被一些医疗器材和尚未开箱的药品占去半间的套房里。一旦有案子进来,不论白天、半夜,有班长拿医生的处方单来,她就得配药:强心剂、各种心脏血管疾病的药剂、抗髙血压剂、消炎、消肿剂、止血剂、抗瘀血剂、镇静剂……她想起在南所的日子。对待被拷问者的医疗品质,比起五?年初,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她常这样感慨。

叶春美看着手表。快五点半了。然而病室窗外的阳光,却依旧亮晃耀眼。她站了起来,走近老赵的病床,看见他的眼角挂着一抹红黄色的分泌物。插着喂食的导管的嘴角上,因为在昏迷中磨咬,干枯的嘴唇上淌着细细的血水。她随手抽出茶几上的雪白卫生纸,细心地为老赵把眼角和嘴角擦干净。

“我得走了。”叶春美说。

“哦。”邱玉梅亲切地站了起来。

“我给你留电话。”叶春美说,“万一……请快打个电话告诉我。”

“噢。”

“我住得远。”叶春美说。

“我知道。”

叶春美又站了一会。她忽然想起下次来,一定要问赵尔平宋大姊的骨殖摆在那里。

“对了,一定要去拜一拜……”

叶春美这样想着,安静地离开了赵庆云的病房。

〔2〕赵尔平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一日

意识持续昏迷,继续嗜睡状态。

检査显示心搏84/min;心律偶见不规则跳动,厉束枝传导阻滞现象。血压104/68mmHg;呼吸26/min病况稳定,治疗持续进行。

目前鼻管供气,21/min;动脉血气气分压42mmHg;二气化碳分压54mmHg。心电图ST节段渐呈平缓保持平衡状态。

脑部X光呈现蝴蝶状阴彩,有明显肺叶裂线,疑为心肌梗塞并发轻微水肿。

继续保持心电监视器。

Dopamin微滴及利尿剂投与。

赵尔平一走进病房,就迫不及待地端详着父亲赵庆云的脸色。这两天多,一直都没有来探望,但见父亲的脸上又清瘦了许多;头发显得更为枯索而且秽乱。病人的脸上,绷着一张在日光灯下发着微亮的,单薄如膜的,几乎完全失去血色的面皮。眼眶明显地下陷,并且笼罩着一圈淡淡的阴翳。塞着氧气管的鼻孔、咬着喂食导管的嘴角,都渗着淡淡的、无言的血水。

也不过才三天,怎么竟而就变成这个模样呢?赵尔平这样想着,感到一阵无以说明的痛楚。这些天里,虽然不能来,可是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问过邱玉梅。“医生说,还没有很大变化……算是平稳的……”邱玉梅差不多总是这样说。

父亲七五年被释放回家,七七年开始有心绞痛的毛病。嗣后就隔几个月发作一次。两个月前,发作次数增加了,到J医院看病,门诊建议住院做检查和治疗。父亲住院之后,将近一个月来,情况都算好的,而他几乎可以说没有一天不曾来探望的。人都说,以他工作责任的沉重,工作量的繁多,这样照料父亲的病,于现代社会的现代人,是难得的孝行。现在,他坐在父亲弥留的病床前,忽然感到一种极为熟稔的孤单。从小被寄养在林荣阿叔家,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以在这个社会上无法说出口的方式死去;而自己的父亲,则被囚羁在台湾东部的一个遥远的小岛上,也许要到父亲在那个岛上死去,父亲才可能从那个于他为极其奇异的监狱中出来。这样的命运,使他早熟。这一直要到他二十七岁那年,他初可自立,而绿岛监狱已被移到台东的一个叫做泰源的山林中的监狱时,带着新婚的妻子去重新相会他的父亲,一直成为他的生命中的某种中心。

如今,这三十年来的,赵尔平所赖以活过来的“中心”,即将殒失于无有。往后的他的生涯,自然未必就因而产生恐慌。但他却不能已于感到孤单,一种自幼小以来,经常陪伴着他的孤单。

护士邱玉梅从这头等病房的小橱,端出一杯冰过的果汁给了他。

“谢谢。”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