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月云老师把正在她的怀中的小芭乐紧紧地抱着,脸色青苍。
“你们要把他,送给谁?”她说。
“咦,管得着吗?你!”
麻子班长用那一串大钥匙,怒目逼人地指着许月云老师,
这样子说。他那肥厚的嘴唇,因怒气而往外挂着。江苏女班长没有脱鞋,踩着干净的地板,沉默地走进押房,从许月云老师的怀里抱起婴儿。小芭乐开始激烈地哭了起来。
押房的门重重地关上了。一阵沉重的上锁声之后,叶春美听见小芭乐那原应足以安慰天下父母心的、非常健朗的哭声,在监房外的甬道上,渐去而渐远了。
在叶春美的记忆中,只有这一次,向来持重、坚定的许月云老师她哭了。她用双手捂着脸,始则泫泣,继而失声。
“人杀L!”她喃喃地用日本话说,“杀人者……杀人者!”
啊,许月云老师!对于她如何牵涉到当时的台大医学院案件,即使在押房里,也一贯守口如瓶的许月云老师,在叶春美的回想中,只有在南所的时候,眼见蔡孝乾的招供不断地造成一批又一批新的逮捕时,曾经近于歇斯底里地,在押房里这样哭喊过:
“人杀了——!”
叶春美凝视着病床上的,沉重地呼喘着大气的赵庆云。她忽然想,如果人终须一死,是经过这样的昏迷的过程才死好呢,还是像宋大姊她们那样,在刑场上,在一瞬间死去好呢?
恰恰是小芭乐被抱走的,第二天的清晨。一阵急促而刺耳的开锁声,惊醒了全押房的姐妹们。
“许月云……”
麻子班长说着,把叼在嘴角上的香烟摘下来,丢在地上,用他的布鞋狠狠地踩着。
许月云老师安静地背对着押房的房门,换上一套干净的洋装外套,叠好被铺,站着跟大家说:
“请多保重。”
她然后走出了押房。楼下的男监,传来听不真切的,怒鸣的口号声。忽然间,从甬道上传来了她的安稳的歌声一
人民的旗帜……
包裹着战士的尸体
天未破晓
战斗早已开始
许月云老师是那年十一月份走了的。次年初春,叶春美那个案子决审。五个人死刑。她被判终身监禁。
“赵先生,是还有一个么儿子。”
看着护士邱玉梅专心地打着毛衣,叶春美忽然这样说。“哦。”
“从来没来看过赵先生的吗?”
“没。”
“没听见赵先生提过。也没听他们父子俩谈起过。”
“噢。”叶春美说,“这个幻L子,小时候,我抱过呢。”
“嗯。”邱玉梅和善地笑着说。
“还有,好多阿姨,都抱过他……”
叶春美细语一般地说。邱玉梅体贴地从赵庆云床边的茶几上,拿了几张卫生纸,递给了叶春美。
“二十几年,没看过那孩子了。”
叶春美用卫生纸轻压着她那欲泪的眼眶,笑着说。
“哦哦。”
终身刑确定之后,押房的姊妹十分为她高兴。“总算由你开了个例,我们房,从此不要每次发下来都是死刑了。”一个姓姚的姊妹这样说。可是叶春美发愁:只以一小步躲过死刑的她,终身监禁,虽然活着,却怎么无法为宋大姊去看顾小芭乐了。后来她被派往军事监狱附属工厂车衣服。一年半之后,她被送到东部的一个小岛上,编入“女生大队”。一九六〇初,她和全部女政治犯被送回本岛的板桥。这一路上,叶春美不时打报告问小芭乐的消息,却总是以她和婴儿无直系亲属关系,拒绝她所提出与婴儿的养家通信等等的要求。送到板桥后,她被指派医务室司药和护理的工作。在她恳切的要求下,她终于获准与当时尚在东部外岛的老赵通了一次信。
老赵的来信告诉她,那时赵南栋已经虚十岁,满九岁。他的哥哥赵尔平已经十六岁。他们都在已经从台北搬到花莲去了的林荣医院。“〗962年,你刑满释放,尔平十八岁,南栋已十二岁矣。”赵庆云的来信这样说,“蓉萱已托孤,尚祈出狱之后,时加探视督责……”叶春美回信,告诉赵庆云她和他一样,是终身监禁。两个礼拜后,老赵从小岛上写来的回信,只有寥寥数行。他向她致歉,说男生队上普遍谣传叶春美只判十二年。她从来信的简短,体会到他的悲哀。这以后,叶春美再写信,政战室就退还给她。“按照规定,非直系亲属不得通信”,退回来的信上,这样批着一小行腥红的字。下面是刻着“毋忘在莒”的蓝色的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