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春美,低着头,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生里,叶春美再也没有像当时那么用功过……
一个深秋的晚上,一个少女的春美并不认iR的青年,突然出现在她的,点着油灯的,黝暗的家。
“慎哲桑叫我把这送给你。”他说。
她目送着那连一小杯茶都没喝完的青年,消失在石碇乡陡斜的石头小路上。她打开报纸,是一本由川内唯彦和另外一个于今竟记不起叫做永田什么的日本学者共译的、破旧的《辩证唯物论之哲学》。
那是一本极为难读的书。她还记得很清楚,她往往把一句话读上好几次,却依然怎么也不能理解其中的奥义,而苦恼不已。她把她不能理解的,把她以为理解了,却毫无自信的部分,写在长长的信上,寄去给慎哲大哥。但除了书本上的那些,她偶尔也写野鸭在春天的溪流上远远地划游的景致。慎哲大哥回信的时候,有一次,就这样写过:
“较乎哲学,你看来是比较倾向于文学吧。能把黄昏的溪畔,写得那么样地安静,我以为是不容易的。不过,要当勤劳者的文学家,还是需要哲学的呢……”
“您照料过病人。”
端出一瓶罐装果汁,邱玉梅这样说。
“嗯!”春美淡淡地说,“小时候,当过几天护士……”
“噢!”邱玉梅说怪不得呢……”
小学毕业那一年,经人介绍,到八堵林内科诊所,学当护士。林老医师没有生育,收养了两个孩子,当时读着中学的慎哲大哥,是林内科的第二个养子。
慎哲哥哥,为了他明显地无心学医,常常挨脾气暴烈的养父的责骂,但他却总是低头不语,不怒也不悲。有一回,也不知为了什么,挨了林老医生的骂之后,慎哲大哥却若无其事地,把一本日译本高尔基的《母亲》,塞到调剂室的小房间里给她。直到现在,偶尔想起慎哲大哥装着一脸糊涂,漫不经心地把《母亲》摔进她那小小的调剂室时,叶春美至今偶尔也会觉得眼热喉塞。慎哲哥哥,为少女的春美唤醒了对于知识和语文之美的饥饿。然而,两个纯洁的相互吸引的少年,终于不能瞒过门户偏见极重的,白发的林老医生的眼睛。
少女的春美被即时辞退了。当她拎着包袱、洒着羞辱和寂寞的眼泪,低着头走出林诊所的时候,叶春美忽然听见被禁闭在二楼上的慎哲哥哥,放恣地用日本话这样叫喊着:
“不要被打垮啊!”他大声地说,“。A!托为々上一一!”
“‘不要被打垮呀!’从那时起,我就攀死着这句话,再没有松过手。”那时候春美对宋大姊说。从八堵回到山乡石碇,她下田做活、到煤矿场洗煤渣子,最后,春美一个人拎着包袱摸到基隆去一家诊所当佣人兼护士,慎哲大哥的一封封信,也奇异地,辗转送到了她的手里。
“那时啊,离开八堵的林诊所,一年多了。”在狱中的叶春美,对轻柔地拍着小芭乐睡觉的宋大姊说,“彼此也没什么约束,可就是那样一直撑下来了。不要叫人打垮了呀。那个人,就只留给人家那么一句话……”
信上说,慎哲大哥离开了家,经过了一九四七年的动乱。“路过石碇附近,怎么也没法打消想去看看你的念头。”信上用日本语这样写,“知道你真的没有被打跨,很高兴呢……”其余的,是一些简单却亲切的,鼓励的话。
“哭了吧?”宋大姊叹息着说。
叶春美咬着下唇,腼腆地点了点头。她记得那以后,他们通信的次数更多了。有时候,他会托人带些书籍给她。直到那一年,慎哲大哥突然来到基隆。
“他看来黑了,瘦了。可是改变的并不只是他的模样。在他的眼中,我觉得,仿佛燃烧着某种熠人的,我所不曾识得的火光……”叶春美说,“本以为在二?二八事变中不见了的祖国啊,又被我们找到了。慎哲大哥这样对我说。”
然而,一年之后,她终于还是不曾读完那本对她而言是极为深涩的《辩证唯物论之哲学》。勉强读完头一章的培根,第二章的霍布斯才开始读了一半,慎哲大哥就被捕了。半年后,他的家属到台北领回已经腐败多时的慎哲大哥的尸体。隔月,整个基隆市落人森森的恐怖。有一天,春美在大街上知道基隆K中学的金校长被捕的消息,没有回诊所辞行的春美,立刻搭车回到石碇的山村,却在那天的半夜,在自己的家里被逮捕了。而她那惜乎一直未能读懂的《辩证唯物论之哲学》,也跟着被搜走了。一直到今天,叶春美时常还记得那本书的霉朽破损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