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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83)

作者:陈映真

那时候,宋大姊发了疯似地想着他这头生的婴儿。宋大姊说过的。叶春美想。窗外的天空,灰白却也亮丽。叶春美抬起腕表,都快五点了,尔平还没有来。她想起赵尔平一身整齐的西装领带。

叶春美想起那一年宋大姊被送到医院生产,抱着小芭乐回来的那天,许月云老师抱着新生的婴儿,宋大姊却因格外思念当时才六岁大,托人养育的长男尔平,整个晚上,不住地流着泪。

全房的人,这才知道了宋大姊还有个小孩在外头。

“怎么不把他带进来,和我们住?这儿准许女号带孩子的。”许月云老师着急地说。

“我和老赵,命都不保。不能让孩子因为我们的生、死,送进来,又送出去……”宋大姊红着眼圈,这样说。

宋大姊说过,老赵一家在一九四六年末来台湾,在一家报馆工作,认识了一个热心要认识中国文学的,在当时的台北大稻埕开林儿科医院的林荣医师。四七年三月,二十一师登陆基隆,镇靖民众蜂起,赵庆云把多少牵涉到“处理委员会”的林医师全家,带到现时台北市厦门街宽敞的报社宿舍里庇护。

“不料这一点友情,竟然使林荣悄悄地把平儿带回去养大,”上星期来时,谈起这件事,赵庆云侧身睡在病床上,看着明净的病房的窗子,独语一般地说,“后来蓉萱死了,他们在台湾找不到任何人来带孩子。这回他们主动把孩子给林荣抱过去了。”

病房的门,呀然地开了。进来了三个医生,两个护士。带头的医生,头发有些灰白,却梳理得很整齐素净。另外一个年轻的医生把老赵的病历档案呈了上去。

“是林大夫吗?”叶春美站起来,礼貌地说。

“他的情形……”

那头发灰白的医生,温和地笑了笑。

“我们和你们,都尽了力了。”他说。

护士老到地为病人取血压和脉搏,计量无导尿管流出来的尿液的质量。然后他们都安静地站在老赵的病床旁边,祈祷也似地,沉默地站着。他们然后又静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他是杨大夫。”邱玉梅为老赵拉好被单,静静地说。

“哦。”

“看来,赵先生也没有什么痛苦了。”

“嗯。”叶春美说,“赵先生,我是说他的孩子,今天,来吗?”邱玉梅抬起手来,看着腕表。

“他每天都来。”她说,“只是,有些时候,来得晚些。”“他的小儿子,来过吗?”叶春美说。

“他,还有一个孩子吗?”

邱玉梅诧异地问。

“噢。”叶春美说着,轻轻地叹息了。

叶春美想起宋大姊被带走的那天,小芭乐睡得特别香甜,一直安静地睡到快中午才醒。尤其奇怪的是,当时叶春美最担心婴儿醒来啼哭。她骇怕她会整个崩溃。可是那一天的小芭乐,却只是那么安静地醒来,瞪着充分睡眠后的,特别澄清的眼睛。全押房的姊妹都围在小芭乐小小的被褥边,有人忙着替婴儿换尿布,叶春美则忙着打报告,要求为一向吃母奶的小芭乐申购奶粉;再要求准许她代替宋大姊担起母亲的责任。那一夜,她把自己的铺位移到宋大姊的位置上,整夜看着又复酣睡的小南栋,小芭乐子,流了一夜的眼泪。

就这样,小芭乐安安静静地过了三四天,从来也不哭、不闹。尿湿了,小芭乐也只哭一下,就安静下来了。直到有一天,小色乐跟过去他亲娘在的时候一样,涨红着小脸,扯开嗓子大哭。这一哭,把押房里的姊妹们的泪,全逗出来了。叶春美紧紧地抱着婴儿,一边摇着恸哭的小芭乐子,一边在押房里来回地走,泪如雨下0

“他,哭了。”叶春美独语一般地说,“哭呀,没人叫你不哭呀……这几天,你,都不哭,找妈……妈,我们,反而,担心……”

几个同房的姊妹,坐在自己的铺盖上拭泪。许月云老师搁下她手上的书本,望着春美怀中的婴儿,微微地笑着,眼圈泛着

红湿。

从那以后,小芭乐开始会笑,也会使劲地让同房姊妹们抱来抱去,在他胖胖的脸颊上,又亲又捏。

两个多礼拜之后,有一天下午,押房的沉重的铁门打开,门外是麻子班长和那留着直直的头发,从来不施脂粉的江苏女班长。

“把孩子抱出来。”麻子班长说。

押房里鸦雀无声。

“我们已经找到人,养这个孩子。”江苏女班长和气地,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