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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79)

作者:陈映真

“宋大姊临走,最惦记的,是小芭乐吧。”她说。

“我盘算,小色乐,都二十八岁的人了。”叶春美笑了起来,眼中闪亮着某一种母亲似的温柔,“成亲了吧?上大学没?”那时刻,赵庆云孤单地笑了。他说老二赵南栋五专毕了业,正在南部学生意。

“噢。”叶春美说,“哪天他回来,打电话给我,我要看看他。”

可一直到现在,叶春美一直还不曾见过老赵的这个孩子。就上星期,她来这病房看他,满以为老二一定会在病床边陪侍着吧,却意外地让她失望了。

“他,昨天才走的。”

那时候,老大赵尔平笑着说。他从盥洗室间端出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削好的水梨,摆在叶春美旁边的茶几上。

“这么不凑巧啊。”她寂寞地说。

她仔细端详老赵,看他精神好着,便絮絮地说起宋大姊0叶春美于是对病房里的爷儿俩说,宋大姊在那一段最难挨的,被人拷问的时候,因为一心想着肚子里的婴儿,常常忘记了肉体的痛苦。

“他们说我受过专门训练,问不出口供。在地上,他们踢我,踹我。我把身体蜷起来呢,两手死命地护着肚子,只担心他们踢坏了我的孩子。他们踹我的头,我的腿,我的背……哦,可只要不踢着我的肚子,我似乎竟不觉得痛了……”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在看守所的女监里,大家争着要抱那时才过三个多月的小芭乐,一边谈起母性的愚爱时,宋大姊这样说。

被拔去指甲的时候,惦记着要用胸腔而不是用腹肌哀叫;被检着拇指吊起来的时候,尽力收着下腹……十几天,几套拷问下来,因为使了太多的体力和精神去抵挡痛楚,去卫护怀中的、将生的婴儿,“一天下来,往往都瘫痪成一堆湿泥似的,坐都无法坐直……”宋大姊说。

叶春美还记得,由两个女班长搀扶着送到她的押房来时的宋大姊,两条大腿都赭红、肿胀。用细铜丝捆成的帚鞭,不极用力的抽打囚人的大腿。第二天,双腿竟发炎肿胀。拷问的时候,审讯的人用手在炎肿的大腿上捏、打,“眼泪、小便,全痛出来了。”叶春美说。

宋大姊怀孕的身形,立刻引起押房每一个姊妹的关心。

“春美,你是护士,拜托哦……”

那时还在押房生着病的许月云老师,用日本话这么说。望了望围绕在她身边的女犯们,勉强挤出一丝衰竭的笑容的宋大姊,嗓嚅地说真对不起……”,就昏睡了过去。叶春美摸向她的额头,宋大姊正发着高烧。

连着几天,宋大姊的烧,就是退不下来。宋大姊总是醒醒睡睡。许月云和叶春美,整晚上轮流为她在额头上敷冷面巾。

“知道拷问终于停止了,觉得剩下来的发烧、身上的伤和痛,比较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了。但是,那样睡睡醒醒的吧,我却一直挂着,要喝水呀,要吃东西呀o怀里的宝宝陪着我那样被拷问,现在,我这母体,可要快快朗壮起来……”

叶春美记得,宋大姊一边奶着小孩,一边回忆着说。三十多年前了。叶春美看着小芭乐含吮着的,白皙的,淡淡地拉着青色的静脉的,宋大姊的硕实的乳房,忽然感到不知道怎么去说的温暖。

眼看着宋大姊的烧怎么也退不下来的时候,叶春美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她叫房里的每个人假装或者坏了肚子、或者牙龈发炎……到医务室去要一种叫Diazine消炎锭剂。叶春美把这些磺胺制剂收集起来,用饭碗压碎,磨成细粉,然后挤出半条牙膏,当做基剂,调成药膏,敷在宋大姊大腿炎肿、溃烂的伤口上。

才过三五天,宋大姊的腿开始消炎、褪肿。烧也随着一身又一身的冷汗,迅速地退下来了。

“四个多月后,班长来把宋大姊送出去住院生产。全房的姊妹,竟全都希望宋大姊带回来一女婴儿。宋大姊偏是产了一个男孩儿回来。”

叶春美说着,在回忆里欢快地笑了起来。

那天,连送宋大姊和婴儿回来的江苏人女班长,脸上都带着笑意。不曾结婚生子的许月云老师抢着把婴儿抱了过去。

“日本人说婴儿是‘赤人坊,(红通通的孩儿h真的啊。看他一身都是红红的……”

许月云老师把软若无骨的、这初生的婴儿抱在怀里,诧异地对叶春美说。

“就那天,宋大姊头一回,仔细地说起了你呢。”就上星期,叶春美在这病房里这样对凝神谛听的赵尔平说。那时候,她想起了那湮远的、荒芜的五十年代,在那天神都无从企及的,一个噤抑的角落里,日日逡巡于生死之际,却无比真切地活着的押房里的姊妹们。叶春美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