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的母性的心是饱满的了。她是个力强的母亲,健康而快活的。她评论着二十六岁的儿子好像他仍旧是个虚弱的孩子一样。而大约也正是这种母亲的欲望,使她执拗地继续租种着一块方寸的小园地,天一亮便去赶镇上的集。她要养活儿子,她满心这样想着,摇榥着肩上的担子。太阳从山坡後面的断岭昇了起来。清晨的雾悒结在坡上、田里和长而懒散的村道上。
在四月的时候,吴锦翔接下了这个总共不到二十个学生的山村小学。五年的战火,几乎使他因着人的大愚和人的无助的悲惨,而觉得人无非只是好斗争的、而且必然要斗争的生物罢了。知识或者理想在那个定命的战争、爆破、死屍和强暴中成了什麽呢?然而当战争像梦一般过去了的时候;当他又不可思议地活着回到这个和平而朴拙的山村以後,因着接办这样一个小小的学校,吴锦翔的小知识分子的热情便重又自余烬中复燃了起来。
忽然所有他在战争以前的情热都苏醒了过来。而且经过了五年的战争,这些少年的信仰,甚至都载着彷佛更具深沉的面貌,悠悠的转醒了。由於读书,少年的他曾秘密地参加过抗日的活动;由於读书,由於他的出身贫苦的佃农,对於这些劳力者,他有着深的感情和亲切的同情。而且也由於他的读书和活动,锐眼的日本官宪便特意把他徵召到火线的婆罗洲去。「而我终於回来了。」他自语着,笑了起来,搬着指头咯吱咯吱地响着。爆破、死亡的声音和臭味;热带地的鬼魂一般地婆娑着的森林,以及火焰一般的太阳,又机械地映进入他的漫想里。然而在这个新的乐观和入世的热情之前,这些灼人的悲惨,无非只是简单的记忆罢了。而何况在他里面,有一种他平生初次的对於祖国的情热。「这是个发展的机会呀。」他自说着,从小学的大而明亮的窗口望着对面的山坡:那些梯子一般的水田;那些一任坡上的太阳烘烤着褐黑色的背脊的农民们;那些窗下山脚的破败但仍不失其生命的农家。四月的风,揉着初夏的热,忽忽地从窗子吹进来,又从背後的窗子吹了出去。一切都好转的,他无声地说: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同胞。至少官宪的压迫将永远不可能的了。改革是有希望的,一切都将好转。
开学的时候,看着十七个黝黑的学童,吴锦翔感觉到自己的无可说明的感动。他爱他们,因为他们是稚拙的;爱他们,因为他们褴褛而且有些肮脏。或许,这样的感情应不单只是爱而已,他觉得甚至自己在尊敬着这些小小的农民的儿女们。他对他们笑着,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把自己的热情表达给他们。务要使这一代建立一种关乎自己、关乎社会的意识,他曾热烈地这样想过:务要使他们对自己负起改造的责任。然而此刻,在这一群瞪着死板的眼睛的无生气的学童之前,他感到无法用他们的语言说明他的善意和诚恳了。他用手势,几度用舌头润着嘴唇,去找寻适当的比喻和词句。他甚至走下讲台,温和地同他们谈话,他的眼睛燃烧着,然而学童们依旧是局促而且无生气的。
五月的下旬,国定的教科书运到了。教师吴锦翔一直是热心的。设若战争所换取的就仅是这个改革的自由和机会,他自说着:或许对人类也不失是一种进步的罢。五月的风吹着,他已习惯於这山岗上的风声和竹筱拽动的音响了。只看见山坡的棱线上的丛树,在风里摇曳於五月的阳光之中。这世界终於有一天会变好的,他想。
〔3〕
第二年入春的时候,省内的骚动和中国的动乱的触角,甚至伸到这样一个寂寞的山村里来了。新的激情再度流行在简单而好事的村民社会中。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或者喧说着夸大过了的消息。这时候,教师的吴锦翔逐渐的感到自己的内里的混乱和蒙胧的感觉。他努力地读过国内的文学;第一次他开始不用现存的弊端和问题看他的祖国。过去,他曾用心地思索着中国的愚而不安的本质,如今,这愚和不安在他竟成了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理由,而且由於这个理由,他对於自己之为一个中国人感到不可说明的亲切了。他整日阅读着「像一叶秋海棠」的中国地图;读着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岳,每一个都市的名字。他彷佛看见在浑浊而浩荡的江河上的舢舨,宿着龙和留着白胡子神仙的神秘山峦;石板路的都市,挂满了优秀的正楷写成的招牌的都市;病穷而肮脏的、安命而且愚的、倨傲而和善的、容忍但又执着的中国人。在这样的感情中,他固然是没有像村人一般有着省籍的芥蒂,但在这样的感情中,除了血缘的亲切感之外,他感到一股大而暧昧的悲哀了。这样的中国人!他想像着过去和现在国内的动乱,又彷佛看见了民国初年那些穿着俄国军服的革命军官;那些穿戴着像是纸糊的军衣军帽的士兵们;那些烽火;那些颓圮;连这样的动乱便都成了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理由了。这是一个悲哀,虽其是蒙胧而暧昧的∣∣中国式的∣∣悲哀,然而始终是一个悲哀的;因为他的知识变成了一种艺术,他的思索变成了一种美学,他的社会主义变成了文学,而他的爱国情热,却只不过是一种家族的、(中国式的!)血缘的感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