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放心不下呢。你是多半能活着出去的。记住哟,大稻埕林内科。平平在他那儿。这小芭乐也一定在那儿吧。拜托。”在南所的时候。宋大姊一边乳着小芭乐,一边私语似地
说。每次宋大姊这样说,那时才二十不足的叶春美,总是忍不住吧嗒吧塔地掉泪。
她于是低下头,用力摇着,说:
“宋大姊,不要说,不要……”
就那年春天,一个清寒的早上,押房的门锁,忽然咔啦啦地响了。铁门呀然地打开。
“宋蓉萱,开庭吧。”
麻子班长说。在门外,叶春美看见多了一个潮州人王班长。在打开的门扇遮住的地方,细看还有一两个人影。叶春美的心立刻紧缩了起来。她感到一阵狂乱的悸动和眩晕。她忽然记起宋大姊提起过,开门叫人的时候,凡是门外另有班长、宪兵时,总是来带人枪决的。何况昨天晚上,监狱官还特地带着一本蓝皮的名簿,来点过名。点完名,全房的人竟夜在沉默中嘀咕,可怎么地没想着就是宋大姊……
“让我梳梳头,好吧?”
宋大姊沉静地说,脸色逐渐泛成凝脂似地苍白。她默默地对着一堵没有镜子的墙壁,梳理着在三十八岁上未免早白了些的,她的不失油光的长发。整个押房和门外的甬道,都落入某一种较诸死亡犹为寂然的沉静。麻子班长和王班长眈眈地凝视着宋大姊梳过头发,看着她跪在墙角上的自己的铺位,替沉睡中的小芭乐拉上小被。
“赵太太,把芭乐子抱去,开过庭再抱回来。待会儿醒来要妈妈,我们谁也别想哄住他。”
在新竹一个中学教书的许月云老师脱口说。多么机智的试探!叶春美开始背过脸去,向着墙壁流泪了。如果班长答应了,宋大姊就肯定是真开庭的……
“不用!”麻子班长以怒目斥责许老师,然后一改而以柔声说一会儿就回来。”
叶春美在模糊的泪眼中,看见宋大姊给她一个母亲最郑重诚挚的、托付的一瞥,走出了押房。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甬道上传来迫不及待的、上铐的金属声音。
当押房的门沉重地关上,叶春美全身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她始则流泪、饮泣,而终于怎么也不能不抱着自己铺上的,用旧衣包扎起来的枕头,紧紧地咬着,吞下自己那挣扎着要从生命的最内里冲溃而出的恸哭。
一只手轻轻地搁在叶春美的背上,温柔地捏抚着。
“勇敢些。”
许月云老师用日本话,悄悄地这么说。
这时候,远远地从楼下男监传来激亢的政治口号声。接着一阵欧打着肉体的、钝重的声音,使口号蓦然断绝。
坟墓一般的沉默啊。叶春美抬起头来,望着依旧漆黑的、窗外的凌晨的天空o忽然也是从楼下男监传来了从紧绷的喉咙唱出来的“赤旗”。然后又一阵怒骂和殴打的声音,猝然打断了才开始不及三句的日语歌辞。叶春美想起不曾嘶喊,静静地走出押房的宋大姊,在那生命至大的沉默的一瞥里,向她极清楚不过地留下了她的这样遗言:
—春美,小芭乐子的事,无论如何,就拜托你了……
宋蓉萱是在台北C中学的教员宿舍,和丈夫赵庆云一块被捕的。那是一九五〇年的春天,宿舍区里的几棵老榕才开始新添嫩绿的叶芽。
“他们来的时候,4、色乐还怀在肚子里。四个多月吧,才。老大平平,还傻乎乎地跟在我们后头,想跟我们一道上吉普车哪。这儿有钱,肚子饿,买东西吃。回去吧,平平。他爸爸这样说。把口袋里的钱全掏给了平宝。吉普车,就那么着,把我们开走了嘛!”
在女监里,宋大姊最爱讲这一段,叶春美想着。可也好几回,宋大姐一边说,一边笑呀,眼角上的泪,却兀自簌簌地打她结实的脸颊上挂下来。
小芭乐有个名字,叫赵南栋,是宋大姊纪念孩子生在当时叫做“南所”的看守所押房,起的名字。又因为婴儿长得小而且分外的结实,像个台湾野番石榴,女监里的台湾姊妹,便“芭乐仔、芭乐仔”地叫顺了口。
一个髙瘦的护士进来换点滴筒子了。邱玉梅上去帮忙着。九月的阳光,极其明亮地打在病房的极为洁净的窗玻璃上。看来,外头是个大热天吧,可是病房里的冷气,反而使这一窗明晃晃的阳光,显得奇异地虚幻。叶春美凝望着病床上赵庆云的脸。他看来仿佛以无比的专注、深深地沉睡着,像是一个跋涉了千万里旅途而未曾有过片刻憩息的旅人,终于放心任意地躺下来休息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