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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75)

作者:陈映真

您,薄有资产的家族和您的三位兄长,都应该使您没有后顾的忧虑罢。然而,更我安心地、

坦然地做了决定的,还是您和国坤大哥素常所表现出来的,您们相互间那么深挚、光明、无

私而正直的友情。原以为这一生再也无法活着见您回来,我说服自己:到国坤大哥家去,付

出我能付出的伊切生命的、精神的和筋肉的力量,为了那勇于为勤劳者的幸福打碎自己的

人,而打碎我自己。

贞柏桑:怀着这样的想象中您对我应有的信赖,我走进国坤大哥的阴暗、贫穷、破败的

家门。我狠狠地劳动,像苛毒地虐待着别人似地,役使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我进过矿坑,

当过推煤车的工人,当过煤栈间装运煤块的工人。每一次心力交瘁的时候,我就想着和国坤

大哥同时赴死的人,和像您一样,被流放到据说是一个寸草不生的离岛,去承受永远没有终

期的苦刑的人们。每次,当我在洗浴时看见自己曾经像花朵一般年轻的身体,在日以继夜的

重劳动中枯萎下去,我就想起早已腐烂成伊堆枯骨的、仆倒在马场町的国坤大哥,和在长期

监禁中、为世人完全遗忘的、兀自一寸寸枯老下去的您们的体魄,而心甘如饴。

几十年来,为了您和国坤大哥的缘故,在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底层,秘藏着一个您们时

常梦想过的梦。白日失神时,光只是想着您们梦中的旗帜,在镇上的天空里飘扬,就禁不住

使我热泪满眶,分不清是悲哀还是高兴。对于政治,我是不十分懂得的。但是,也为了您们

的缘故,我始终没有放弃读报的习惯。近年来,我带着老花眼镜,读着中国大陆的伊些变

化,不时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担心。不为别的,我只关心:如果大陆的革命堕落了,国坤大哥

的赴死,和您的长久的囚锢,会不会终于成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为残酷的徒然……

两天前,忽然间知道您竟平安回来了。贞柏桑,我是多么的高兴!三十多年的羁囚,也

真辛苦了您了。在您不在的三十年中,人们兀自嫁娶、宴乐,把其他在荒远的孤岛上煎熬的

人们,完全遗忘了。这样地想着,才忽然发现随着国木的立业与成家,我们的生活有了巨大

的改善。早在十七年前,我们已搬离了台车道边那间土角厝。七年前,我们迁到台北。而

我,受到国木一家敬谨的孝顺,过着舒适、悠闲的生活。

贞柏桑:这样的一想,我竟也有七、八年间,完全遗忘了您和国坤大哥。我对于不知不

觉间深深地堕落了的自己,感到五体震战的惊愕。

就这几天,我突然对于国木一寸寸建立起来的房子、地毯、冷暖气、沙发、彩色电视、

音响和汽车,感到刺心的羞耻。那不是我不断地教育和督促国木"避开政治“、"力求出世"

的忠实的结果吗?自苦、折磨自己、不敢轻死以赎回我的可耻的家族的罪愆的我的初心,在

最后的七年中,竟完全地被我遗忘了。

我感到绝望性的、废然的心怀。长时间以来,自以为弃绝了自己的家人,刻意自苦,去

为他人而活的一生,到了在黄泉之下的一日,能讨得您和国坤大哥的赞赏。有时候,我甚至

幻想着穿着白衣、戴着红花的自己,站在您和国坤大哥中间,仿佛要一道去接受像神明一般

的勤劳者的褒赏。

如今,您的出狱,惊醒了我,被资本主义商品驯化、饲养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

因为您的出狱,而惊恐地回想那艰苦、却充满着生命的森林。然则惊醒的一刻,却同时感到

自己已经油尽灯灭了。

暌别了漫长的三十年,回去的故里,谅必也有天翻地覆的变化罢。对于曾经为了“人应

有的活法而斗争"的您,出狱,恐怕也是另一场艰难崎岖的开端罢。只是,面对广泛的、完

全"家畜化"了的世界,您的斗争,怕是要比往时更为艰苦罢?我这样地为您忧愁着。

请硬朗地战斗去罢。

至于我,这失败的一生,也该有个结束。但是,如果您还愿意,请您一生都不要忘记,

当年在那一截曲曲弯弯的山路上的少女。

谨致。

黄贞柏祥

千惠上

他把厚厚的一叠用着流畅而娟好的沾水笔写好的信,重又收入信封,流着满脸、满腮的

眼泪。

“国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