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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74)

作者:陈映真

拜启

我是蔡千惠。那个被您非常温蔼、真诚地照顾过的千惠。

您还记得罢?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在桃镇坳顶的一个小村庄,您第一次拉着我

的手。您对我说,为了广泛的勤劳者真实的幸福,每天赌着生命的危险,所以决定暂时搁置

我们两家提出的定婚之议。我的心情,务必请你能够了解啊,这样子说着的,在无数熠熠的

星光下的您的侧脸,我至今都无法忘怀。

那夜以后的半年之后,您终于让我见到了您平时一再尊敬和热情的口气提起的李国坤

桑。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多。所以,在前日的报纸上看见您安然地释放回到故里的现在,

不论在道德上和感情上,我都应该说出来。那时候,你叫我称呼国坤桑为“国坤大哥",我

却感到一种惆怅的幸福的感觉。"好女孩子呢,贞柏。"记得当时国坤大哥爽朗地笑着,这样

子对您说。然后,他用他那伊对浓眉下的清澈的眼睛,亲切地看着早已涨红了脸的我,说,

嫁给贞柏这种只是一心要为别人的幸福去死的家伙做老婆,可是很苦的事。

手后,我们挑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往桃镇走。在山路上,您讲了很多话:讲您和国坤大哥

一起在做的工作;讲您们的理想;讲着我们中国的幸福和光明的远景。"喂,千惠,今天怎

么不爱说话了?“记得您这样问了我吗?"因为想着您的那些难懂的话的缘故。"我说着,就

不争气地掉下了眼泪。

当然,您是不曾注意到的。在那一条山路上,贞柏桑,我整个的心都装满着国坤大哥的

影子……他的亲切和温暖、他朗朗的笑声、他坚毅而勇敢的浓黑眉毛,和他那正直、热切的

目光。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因为是三十年后的现在;因为您和国坤大哥都是光明和正直的男

子,我以渡过了五十多年的岁月的初老的女子的心,想着在那一截山路上的少女的自己,清

楚地知道那是如何愁悒的少女的恋爱着的心(切をいこ女の恋心)!

可是,贞柏桑,倘若时光能够回转,而历史能够重新叙写,我还是和当初一样,一百个

愿意做您的妻子。事实上,即使是静静地倾听您高谈阔论,走完那一截小小而又弯曲的山

路,我坚决地知道,我要做一个能叫您信赖,能为您和国坤大哥那样的人,吃尽人间的苦难

而不稍悔的妻子。

然而运命的风暴,终于无情地袭来,由于我已回到台南去读书,您们被逮捕检束的事,

我要迟到十月间才知道。我的二兄汉廷也被抓走了。我的父母亲为此几乎崩溃了。但其后不

久,我终于发现到……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悲忿,来自于看见了整个逮捕在当时的桃镇白茫茫

地展开,而曾经在中国大陆体验过恐怖的他们,竟而暗地里向他们接洽汉廷自首的条件。而

汉廷,我那不中用的二兄,伊连有几个深夜,同他们出去,直到薄明方回。他瞒住了他的好

友,他的同志的您和国坤大哥,却仍然不免于逮捕。

贞柏桑,请您无论如何抑制您必有的震骇和忿怒,继续读完这封由一个卑鄙的背叛者

(裹切者)的妹妹写的信。

半年后,苍白而衰弱的汉廷回来了。他一贯有多么的疼爱我,您是知道的。在熬不过良

心的呵责时,醉酒的我的二兄汉廷,陆陆续续地向他的妹妹说出了一场牵连广阔的逮捕。

为了使那么多像您、像国坤大哥那样勇敢、无私而正直、磊落的青年,遭到那么黑暗的

命运,我为二兄汉廷感到无从排解的、近于绝望的苦痛、羞耻和悲伤。

我必须赎回我们家族的罪愆。贞柏桑,这就是当时经过几乎毁灭性的心灵的摧折之后的

我的信念。

一年多以后,我从报纸上知道了国坤大哥,同时许许多多我从不曾听您说过的青年(其

中有两个是我记得和您在坳顶见过面的、朴实的青年),一起被枪杀了。我也知道了您受到

终身监禁的判决。

我终于决定冒充国坤大哥在外结过婚的女子,投身于他的家,绝不单纯地只是基于我那

素来不曾向人透露,对于国坤大哥的爱慕之心。

我那样做,其实是深深地记得您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国坤大哥的家,有多么贫困。您告

诉过我,他有一位一向羸弱的母亲,和一个幼小的弟弟,和一个在煤矿场当工人的老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