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回,他跟着大嫂和另外的女工,把煤车推上高高的栈道,然后把煤倒在成山的煤
堆上。从高高的台车栈道上往下看,他看见许多穷苦人家的孩子,在以旧枕木围成的栈间
外,用小畚箕和小扫把扫集倒煤车时漏到栈外的煤屑。而大嫂总是要趁着监工不注意的时
候,故意把大把大把的煤碴往外播,让穷孩子扫回去烧火。
“同样是穷人,"大嫂说,"就要互相帮助。”
在放回煤矿的空台车上,大嫂忽然柔声地、唱诵着似地说……
“故乡人,劳动者……住破厝,坏门窗……三顿饭,番薯签。每顿菜,豆腐盐……”
他转回头来,奇异地看着伊。太阳在柑仔园那一边缓缓地往下沉落。大半个莺镇的天
空,都染成了金红的颜色。风从相思树间吹来,迎着急速下坡的台车,使伊的头发在风中昂
扬地飘动着。
“嫂,你在唱什么呀?"他笑着说。
那时候他的大嫂,急速地吐了吐舌头。他抬着头仰望他大嫂。伊的双腮因为竟日的劳动
而泛着粉红,伊的眼中发散着并不常见的、兴奋的光芒。
“没有哇。"伊笑了起来,"不能唱,不可以唱哦。现在。”
“为什么?”
大嫂没说话。在一个急转弯中,伊一面把身体熟练地倾向和弯度相对反的方向,维持着
急行中的台车的平衡,一边操纵着煞车,煞车发出尖锐的"唧--唧"的声音。远处有野斑鸠相
互唱和的声音传来。
“你大哥教了我的。”
滑过急弯,伊忽然平静地说。一团黑色的东西,在相思林中柔嫩的枝条上优美而敏捷地
飞窜着。
“嫂,你看!"他兴奋地叫喊着,"你看,松鼠!松鼠唉!”
“你大哥教了我的。"大嫂说,直直地凝望着台车前去的路,眼中散发着温柔的光亮,"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三字歌仔,叫做'三字集'。你大哥说。"大嫂子说,"在日本时代,台湾的
工人运动家用它来教育工人和农人,反对日本,你大哥说的。”
“哦。"他似懂非懂地说。
“你大哥,他,在那年,正在着手改写这原来的'三字集'。有些情况和日本时代有一点
不同了,你大哥说。"伊独语似地说,"后来,风声紧了,你大哥他把稿子拿来托我收藏。风
声松了,我会回来拿,你大哥说……”
“……”
台车逐渐放慢了速度。过了南仔,是一段从平坦向轻微上坡转移的一段台车路。大嫂子
跳下车开始轻轻地推车子,他则依然留在台车上,落入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默里。
后来呢?后来,我大哥呢?那时候的少小的他,有几次想开口问伊,却终于只把疑问吞
咽了下去。甚至于到了现在,坐在沉睡着的伊的病床前,他还是想对于有关大哥的事,问个
清楚。长年以来,尽管随着年龄和教育的增长,他对于他的大哥死于刑场的意义,有一个概
括的理解。但愈是这样,他也愈渴想着要究明关乎大哥的伊切。然则,几十年来,大哥伊直
是阿爸、大嫂和他的渴念、恐惧和禁忌,仿佛成了全家--甚至是全社会的不堪触抚的痛
伤……而这隐隐的痛伤,在不知不觉中,经过大嫂为了贫困、残破的家的无我的献身,形成
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驱迫着李国木"回避政治"、"努力上进"。使一个原是赤贫、破落的家庭
的孩子的他,终于读完了大学。经过几年实习性的工作,他终于能在三年多以前,取得会计
师的资格,在台北市的东区租下了虽然不大,却装潢齐整而高雅的办公室,独自经营殷实的
会计师事务所。他带着大嫂,迁离故乡的莺镇住到台北高等住宅区的公寓,也便是在那一
年。
三个多月以后,李国木的大嫂,终于在医学所无法解释的缓慢的衰竭中死去。
把老大嫂的尸体送到殡仪馆的当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在伊的房间里整理伊的遗物,却在
一个收置若干简单的饰物的漆盒中,发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有伊娟好的字写成的:
“黄贞柏先生"。他不知不觉地打开不曾封口的信封,开始读着大嫂用一种与他在大学中学
会的日语不同的、典雅的日文写成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