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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71)

作者:陈映真

“你们这个家,到了现在,我是放了心了。"大嫂说。

“嗯。”他说。

“辛辛苦苦,要你读书,你也读成了。"伊说。

他苦笑了。

小学毕业那年,他的爸爸和阿番伯要为他在煤矿里安排一个洗煤工人的位置。大嫂不

肯。

“阿爸,"伊说,"阿木能读,让他读罢。”

然而,老阿爸就是执意不肯让他继续上学。大嫂于是终日在洗菜、煮饭、洗衣的时候,

甚至在矿场上同老阿爸一块吃便当的时候,总是默默地流泪。有伊回,在晚饭的桌子上,阿

爸叹着气说:

“总也要看我们有没有力量。”

“……”

“做工人,就要认命,"阿爸生气似地说,"坤仔他……错就错在让他读师范。”

“……”

“说什么读师范,不花钱。"阿爸在沉思中摇着头。

“阿坤说过,让阿木读更多、更好的书。"伊说。

他看见阿爸放下了碗筷,抬起他苍老的面孔。胡子碴儿黑黑地爬满了他整个下巴。

“他,什么时候说的?"阿爸问。

“在……桃镇的时候。”

长久以来,对于李国木,桃镇是一个神秘而又哀伤的名字。他的大哥,其实是在一件桃

镇的大逮捕案件的牵连下,在莺镇和桃镇交界的河边被捕的。少年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去

过那河边,却只见伊片白色的溪石,从远处伊路连接下来。河床上伊片茫茫的野芦苇在风中

摇动。

“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信他。"阿爸无力地说,摸索着点上一根香烟。

“我信他,"伊说,"才寻到这家来的。”

大嫂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在四十烛的昏黄的灯光下,他仍然鲜明地记得:大嫂的泪水便

那样静静地滑下伊的于当时仍为坚实的面颊。

老阿爸没再说话,答应了他去考中学。他一试就中,考取了台北省立C中学。

“我来你们家,是为了吃苦的。”

伊说。室内的暖气在伊消瘦的脸上,涂上了淡淡的红晕。伊把盖到颈口的被子往伊的胸

口拉着,说:

“我来你们家……”

月香为一把被子拉好。

“我来你们家,是为了吃苦的。"老大嫂说:“现在我们的生活好了这么多……”

他和月香静静地听着--却无法理解伊的本意。

“这样,我们这样子的生活,妥当吗?”

老病人忧愁地说,在伊的干涩的眼中,逐渐泛起泪意。

“嫂。”

他伸出手去探伊的前额,没有发烧的感觉。

“嫂。”他说。

病人安静地闭下了眼睛。月香坐了一会,蹑着手脚去厨房里端出了另一小碗鲈鱼。

“剩下一点,你吃下去好吗?"伊和顺地说。

他接过鱼汤,就在床边吃着。细心着不弄出声音来。也许是开始糊涂起来了罢,他思索

着大嫂方才的无从索解的话,这样地在想着。窗外下着细密的雨,使他无端地感到某一种绵

绵的哀伤。

“杨教授!"在厨房里洗碗的月香轻声叫了起来。

瘦高的杨教授,和王医师一块推门走进来。

“饮食的情况呢?"杨教授拿起挂在病人床前的有关病人饭食和排泄的记录,独语似地

说。

“还算不错的。"王医师恭谨地说。

“睡眠呢?"杨教授说,看着沉睡中的病人,"睡了。”

“是的。"月香说,"刚刚才睡去的。”

“嗯。"杨教授说。

“杨教授。"李国木说。

“对了。"杨教授的眼睛透过他的黑色的玳瑁眼镜,笔直地望着他。"想起来没?关于伊

发病前后的情况。”

他于是一下子想起那个叫做黄贞柏的,刚刚被释放出来的终身犯带给老大嫂的冲击。

“没有。"他望着老大嫂安详的睡脸,沮丧地、放弃什么似地说,"没有。想不起来什么

特别的事。”

“哦。"杨教授说。

他跟着杨教授走到门边,恳切地问他大嫂的病因。杨教授打开病房的门。走廊的冷风向

着他扑面吹了过来。

“还不清楚,"杨教授皱着眉头说,"我只觉得,病人对自己已经丝毫没有了再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