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个家,到了现在,我是放了心了。"大嫂说。
“嗯。”他说。
“辛辛苦苦,要你读书,你也读成了。"伊说。
他苦笑了。
小学毕业那年,他的爸爸和阿番伯要为他在煤矿里安排一个洗煤工人的位置。大嫂不
肯。
“阿爸,"伊说,"阿木能读,让他读罢。”
然而,老阿爸就是执意不肯让他继续上学。大嫂于是终日在洗菜、煮饭、洗衣的时候,
甚至在矿场上同老阿爸一块吃便当的时候,总是默默地流泪。有伊回,在晚饭的桌子上,阿
爸叹着气说:
“总也要看我们有没有力量。”
“……”
“做工人,就要认命,"阿爸生气似地说,"坤仔他……错就错在让他读师范。”
“……”
“说什么读师范,不花钱。"阿爸在沉思中摇着头。
“阿坤说过,让阿木读更多、更好的书。"伊说。
他看见阿爸放下了碗筷,抬起他苍老的面孔。胡子碴儿黑黑地爬满了他整个下巴。
“他,什么时候说的?"阿爸问。
“在……桃镇的时候。”
长久以来,对于李国木,桃镇是一个神秘而又哀伤的名字。他的大哥,其实是在一件桃
镇的大逮捕案件的牵连下,在莺镇和桃镇交界的河边被捕的。少年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去
过那河边,却只见伊片白色的溪石,从远处伊路连接下来。河床上伊片茫茫的野芦苇在风中
摇动。
“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信他。"阿爸无力地说,摸索着点上一根香烟。
“我信他,"伊说,"才寻到这家来的。”
大嫂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在四十烛的昏黄的灯光下,他仍然鲜明地记得:大嫂的泪水便
那样静静地滑下伊的于当时仍为坚实的面颊。
老阿爸没再说话,答应了他去考中学。他一试就中,考取了台北省立C中学。
“我来你们家,是为了吃苦的。”
伊说。室内的暖气在伊消瘦的脸上,涂上了淡淡的红晕。伊把盖到颈口的被子往伊的胸
口拉着,说:
“我来你们家……”
月香为一把被子拉好。
“我来你们家,是为了吃苦的。"老大嫂说:“现在我们的生活好了这么多……”
他和月香静静地听着--却无法理解伊的本意。
“这样,我们这样子的生活,妥当吗?”
老病人忧愁地说,在伊的干涩的眼中,逐渐泛起泪意。
“嫂。”
他伸出手去探伊的前额,没有发烧的感觉。
“嫂。”他说。
病人安静地闭下了眼睛。月香坐了一会,蹑着手脚去厨房里端出了另一小碗鲈鱼。
“剩下一点,你吃下去好吗?"伊和顺地说。
他接过鱼汤,就在床边吃着。细心着不弄出声音来。也许是开始糊涂起来了罢,他思索
着大嫂方才的无从索解的话,这样地在想着。窗外下着细密的雨,使他无端地感到某一种绵
绵的哀伤。
“杨教授!"在厨房里洗碗的月香轻声叫了起来。
瘦高的杨教授,和王医师一块推门走进来。
“饮食的情况呢?"杨教授拿起挂在病人床前的有关病人饭食和排泄的记录,独语似地
说。
“还算不错的。"王医师恭谨地说。
“睡眠呢?"杨教授说,看着沉睡中的病人,"睡了。”
“是的。"月香说,"刚刚才睡去的。”
“嗯。"杨教授说。
“杨教授。"李国木说。
“对了。"杨教授的眼睛透过他的黑色的玳瑁眼镜,笔直地望着他。"想起来没?关于伊
发病前后的情况。”
他于是一下子想起那个叫做黄贞柏的,刚刚被释放出来的终身犯带给老大嫂的冲击。
“没有。"他望着老大嫂安详的睡脸,沮丧地、放弃什么似地说,"没有。想不起来什么
特别的事。”
“哦。"杨教授说。
他跟着杨教授走到门边,恳切地问他大嫂的病因。杨教授打开病房的门。走廊的冷风向
着他扑面吹了过来。
“还不清楚,"杨教授皱着眉头说,"我只觉得,病人对自己已经丝毫没有了再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