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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69)

作者:陈映真

母亲也这样地哭着:“我儿,我心肝的儿喂……”

“小声点儿……"他的父亲说。蟋蟀在这浅山的夜里,嚣闹地竞唱了起来。

“我儿喂--我--心肝的儿啊,我的儿……”

他的母亲用手去捂着自己的嘴,鼻涕、口水和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漏着往下滴在那张破旧

的床上。

“嫂,"他清了清在回想中梗塞起来了的喉咙,"嫂!”

“嗯。”

这时病房的门谨慎地开了。月香带着水果和一个菜盒走了进来。

“嫂,给你带点鲈鱼汤……"月香说。

“那时候,我坐在门槛上。”他说,"那模样,你还记得吗?”

“一个小男孩,坐在那儿。"老大嫂闭起眼睛,在她多皱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

“太瘦小了点。"伊说。

“嗯。”

“可是,我最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老大嫂说,忽然睁开了眼睛。伊的眼光越过了李国木的右肩,仿佛了望着某一个远方的

定点。

“阿爸说,怎么从来没听阿坤说起?"伊说,"我说,我……”

“你说,你的家人反对。"他笑着说。这些故事,从年轻时伊直到四十刚破,也不知听

了老嫂子一次又一次地说了多少次。

“我说,我厝里的人不赞成。"伊说,"我和阿坤约束好了的。如今他人不在,你要收留

我,我说。”

月香从厨房里出来,把鲈鱼装在一个大瓷碗里,端在手上。

“待一会凉些,吃一点鲈鱼,嫂。"伊说。

“真麻烦你唷。"老大嫂说。

“阿母死后,那个家,真亏了有你。"李国木沉思着说,"鲈鱼汤里,叫月香给你下一点

面罢。”

“不了。"伊缓缓地阖上眼睛,"你阿爸说了,这个家,穷得这个样,你要吃苦的啊。看

你也不是个会做(工)的人。阿爸这样说呢。”

他想起那时的阿爸,中等身材,长年的重劳动锻炼了他一身结实肌骨。天一亮,他把一

个大便当系在腰带上,穿上用轮胎外皮做成的、类似如今之凉鞋的鞋子,徒步到山坳里的"

兴南煤矿"去上工。伊天有几次,阿爸会打从家门口这一段下坡路,放着他的台车,飕飕地

奔驰而去。自从大嫂来了以后,阿爸开始用他并不言语的方式,深深地疼爱着伊。每天傍

晚,阿爸总是一身乌黑的煤炭屑,偶然拎着几块豆腐干、咸鱼之类,回到家里来。

“阿爸,回来了。”

每天傍晚,听见小黄狗兴奋的叫声,大嫂总是放下手边的工作,一边擦手,一边迎到厝

口,这样说。

“嗯。"阿爸说。

打好了洗澡水,伊把叠好的干净衣服送到阿爸跟前,说:

“阿爸,洗澡。”

“哦。"阿爸说。

吃了晚饭,伊会新泡伊壶番石榴茶,端到阿爸坐着的长椅旁。

“阿爸,喝茶。"伊说。

“嗯。"阿爸说。

那时候啊,他想着萤火虫伊群群飞在相思树下的草丛上所构成一片莹莹的悦人的图画。

而满山四处,都响着夜虫错落而悦耳的歌声。

现在月香正坐在病床边,用一只精细的汤匙一口口地给老大嫂喂鲈鱼。

“还好吃吗?"月香细声说。

老大嫂没有做声。伊只是一口又一口驯顺地吃着月香喂过来的鲈鱼,并且,十分用心地

咀嚼着。

这使他蓦然地想起了他的母亲。

自从他大哥出了事故,尤其是他的父亲从台北带回来大哥国坤的遗物之后,原本羸弱的

他的母亲,就狠狠咯了几次血,从此就不能起来。大嫂来家的那个初夏,乞食婶竟也好了伊

阵。但伊入了秋天,当野芦苇在台车轨道的两边开起黄白色的、绵绵的花,乞食婶的病,就

显得不支了。就那时,大嫂就象眼前的月香一样,一匙一匙地喂着他的母亲。不同的是,老

大嫂躺在这特等病房里,而他的母亲却躺在阴暗、潮湿、弥漫着从一只大尿桶里散发出来的

尿味的房间。此外,病重后的他的母亲乞食婶,也变了性情。伊变得易怒而躁悒。他还记

得,有这样的一次,当大嫂喂下半匙稀饭,他的母亲突然任意地吐了出来,弄脏了被窝和床

角。"这样的命苦啊,别再让我吃了罢,"伊无泪嚎哭了起来,"死了罢,让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