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伊然后"我儿,我的儿,我心肝的儿唷--"地,呻吟着似地哭着大哥,把大嫂也弄得
满脸是泪水。
然而,他的母亲竟也不曾拖过那个秋天,葬到莺镇的公墓牛埔山去。
“阿木,该去牛埔山看一回了。"老大嫂忽然说。
“哦。”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伊。月香正细心地为伊揩去嘴边的汤水。算算也快清明了。在
往年的清明,大嫂、他和月香,总是要乘火车回到莺镇去,到牛埔山去祭扫他阿爸和阿妈的
坟墓。直到大前年,才正式为大哥立了墓碑。而大嫂为他大哥的墓园种下的一对柏树,竟也
开始生根长叶了。
“高雄事件后,人已经不再忌怕政治犯了。”
老大嫂说,就这样地决定了在他父亲捡骨立冢的同时,也为他大哥李国坤立了墓碑。
“整整吃了一碗鲈鱼咧。"月香高兴地说。
“今年,我不陪你们去了。"伊幽幽地说。
伊仰卧着,窗外逐渐因着阴霾而暗淡了下来。
“嫂,如果想睡,就睡一下吧。"月香说。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却立刻又把手抽了回来。他的老嫂子,从来不曾像月香
一般,老是怨幽幽地埋怨他戒不掉烟。但是,在病房里,他已有好几次强自打消摸烟出来抽
的念头了。出去抽罢,又嫌麻烦。他沉默着,想起牛埔山卑贱而又顽固地怒生着的杂草和新
旧坟墓的聚落。从土地祠边的一条小路上走去,小馒头似的小山的山腰,有一小片露出红土
的新坟。立好墓碑,年老的工人说:
“来,牲礼拿过来拜一拜。”
他和月香从大嫂手中各分到三支香,三人并立在新冢前礼拜着。然而,在那时的他的心
中,却想着墓里埋着的、经大嫂细心保存了二十多年的、大哥遗留下来的一包衣物和一双球
鞋。他把拜过的香交给月香,插在墓前的香插子里。大嫂和月香开始在一旁烧着伊大堆银
纸。他忽然想起家中最近经大嫂拿去放大的大哥的相片:修剪得毫不精细的、五十年代的西
装头,在台湾的不知什么地方的天空下,坚毅地了望着远处的、大哥的略长的脸,似乎充满
着对于他的未来的无穷无尽的信心。这个曾经活过的青年的身体,究竟在哪里呢?他想着,
上大学的时候,偶然听起朋友说那些被枪毙的人们的尸首,带着爆裂开来的石榴似的伤口,
都沉默地浮漂在医学院的福马林槽里,他就曾像现在一样,想到大哥的身体不知在哪里的这
个惘然的疑问。
那时候,大嫂毋宁是以一种欣慰的眼神,凝视着那荒山上的新的黑石墓碑罢。
生于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七日
殁于一九五二年九月
李公国坤府君之墓
子孙立
老大嫂说,人虽然早在五零年不见了,但阿爸去领回大哥的遗物,却是五二年九月,记
不得确切的日期了。他问道:“为什么不用民间的干支表示年月?""你大哥是新派的人啊!
老大嫂说。至于大哥的子孙,大嫂说,
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自从翠玉出生之后,他们就等着一个男孩,却总是迟迟不来。
“倒也真快,"老工人站在他大哥的新冢边,一边抽着一截短到烫手的香烟,一边说,"
二十好几年罗,阿坤……”
“嗯。"老大嫂说。
老工人王番,是他爸爸的朋友。莺镇的煤炭业,因为石油逐渐地成了主要的能源而衰退
时,他和他的父亲是第伊批失了业的工人。李国木的老父,先是在镇里搞土水工,之后就到
台北当建筑零工去了。而阿番伯却把向来只当副业的修墓工,开始当做工业做了起来。刚上
大学的那年冬天,李国木他阿爸从台北闹市边的一个鹰架上摔下来死了,就是阿番伯修的
墓。他还记得,那时候,在一边看着一铲铲的泥土铲下墓穴,在他阿爸单薄的棺木上发出钝
重的打击声,站在他身边的阿番伯用他自己的肮脏的手,拭着流在两颊上的泪,低声说:
“×你娘,叫你跟我做修墓,不听嘛,偏是一个人,跑台北去做工……×!”
以为睡着了他的老嫂子,这时睁开了眼睛。
“翠玉仔呢?"伊说,微笑着。
“还没下课。"月香说,看看自己的腕表。"晚上,我带伊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