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山坳里,一幢孤单的"土角厝"。
“嫁到你们家,我可是一个人,踩着台车道上的枕木找到了你家的哟。"伊说。
在李国木的内心里不由得"啊!"地惊叫了起来。他笔直地凝视着病床上初度五十虚岁的
妇人。这一个多月来,伊的整个人,简直就象缩了水一般地干扁下去。现在伊侧身而卧,面
向着他。他为伊拉起压在右臂下的点滴管子,看着伊那青苍的、满脸皱皮的、细瘦的脸上,
渗出细细的汗珠来。“那时候,你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似的……"伊说,疲倦地笑着。
这是伊常说,而且百说不厌的往事了。恰好是三十年前的一九五三年,一个多风的、干
燥的、初夏的早上,少女的蔡千惠拎着一只小包袱,从桃镇独自坐一站火车,来到莺镇。"
一出火车站,敢问路吗?"伊常常在回忆时对凝神谛听的李国木说,"有谁敢告诉你,家中有
人被抓去枪毙的人的家,该怎么走?"伊于是叹气了,也于是总要说起那惨白色的日子。"那
时候,在我们桃镇,朋友们总是要不约而同地每天在街上逛着。"伊总是说,"远远地望见了
谁谁,就知道他依然无恙。要你一连几天,不见谁谁,就又断定他一定是被抓了去了。”
就是在那些荒芜的日子里,坐在门槛上的少年的李国木,看见伊远远地踩着台车道的枕
木,走了过来。台车道的两旁,尽是苍郁的相思树林。一种黑色的、在两片尾翅上印着两个
鲜蓝色图印的蝴蝶,在林间穿梭般地飞舞着。他犹还记得,少女蔡千惠伊踩着台车轨道上的
枕木,一边又不时抬起头来,望着他家这一幢孤单的土角厝,望着一样孤单地坐在冰凉的木
槛上的、少年的他的样子。他们就这样沉默地,毫不忌避地相互凝望着。一大群白头翁在相
思树林的这里和那里聒噪着,间或有下坡的台车,拖着"嗡嗡--格登、格登!嗡嗡--格登、
格登!"的车声,由远而渐近,又由近而渐远了。他,少年的,病弱的李国木,就是那样目
不转睛地看着伊跳开台车道,捡着一条长满了野芦苇和牛遁草的小道,向他走来。
“请问,李乞食……先生,他,住这儿吗?"伊说。
他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啊。他记得,他就是那么样无所谓好奇、无所谓羞怯地,抬着头
望着伊。他看见伊睁着一双微肿的、陌生的目光。有那么一段片刻,他没有说话。然后他只
轻轻点点头。他感到饥饿时惯有的懒散。可就在他向着伊点过头的一刻,他看见伊的单薄的
嘴角,逐渐地泛起了诉说着无限的亲爱的笑意,而从那微肿的、单眼皮的、深情地凝视着他
的伊的眼睛里,却同时安静地淌下晶莹的泪珠。野斑鸠在相思树林里不远的地方"咕、咕、
咕--咕!"地叫着。原不知跑到山中的哪里去自己觅食的他家的小土狗,这时忽然从厝后狠
狠地吠叫着走来,一边却使劲地摇着它的土黄色的尾巴。
“呸!不要叫!"他嗔怒地说。
当他再回过头去望伊,伊正含着笑意用包袱上打的结上拉出来的布角揩着眼泪。这时
候,屋里便传来母亲的声音。
“阿木,那是谁呀?”
他默默地领着伊走进幽暗的屋子里。他的母亲躺在床上。煎着草药的苦味,正从厨房里
传来,弥漫着整个屋子。他的母亲吃力地撑起上半个身子,说:“这是谁?阿木,你带来这
个人,是谁?”
少女蔡千惠静静地坐在床沿。伊说:
“我是国坤……他的妻子。”
在当时,少小的李国木虽然清晰地听见了伊的话,却并不十分理解那些话的意义。然
而,僵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他的母亲开始呜呜地哭泣起来。"我儿,我心肝的儿喂……"
他的母亲把声音抑的低低地,唱颂也似地哭着说。他向窗外望去,才知道天竟在不知不觉间
暗下了大半边。远远有沉滞的雷声传来。黄色的小土狗正敏捷地追扑几只绿色的蚱蜢。
一年多以前,在莺镇近郊的一家焦炭厂工作的他的大哥李国坤,连同几个工人,在大白
天被抓了去了。伊直到上两个月,在矿场上当台车夫的他的父亲,才带着一纸通知,到台北
领回一捆用细绳打好包的旧衣服、一双破旧的球鞋和一只锈坏了笔尖的钢笔。就那夜,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