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嘴角留下十分显着的雕痕。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啊!他想着。
“这三十年来,您毋宁像是我的母亲一样……”
他说,他的声音,因着激动,竟而有些抖颤起来了。
伊侧过头来望着他,看见发红而且湿润起来了的他的眼睛,微笑地伸出手来,让他握
着。
“看,你都四十出了头了。"伊说,"事业、家庭,都有了点着落,叫人安心。”
他把伊的手握在手里摩着。然后双手把伊的手送回被窝上。
他摸起一包烟,点了起来。
“烟,还是少抽的好。"伊说。
“姊さり。”
他用从小叫惯的日语称呼着伊。在日本话里,姊姊和嫂嫂的叫法,恰好是一样的。伊看
见他那一双仿佛非要把早上的事说个清楚不可的眼神,轻轻地喟叹起来。他一向是个听话的
孩子,伊想着。而凡有他执意的要求,他从小就不以吵闹去获得,却往往用那一双坚持的眼
神去达到目的,伊沉思着,终于把卷成短棒儿似的报纸给了他。
“在报纸上看见的。"伊幽然地说,"他们,竟回来了。”
他摊开报纸。在社会版上,李国木看见已经用红笔框起来的,豆腐块大小的消息:有四
名"叛乱犯"经过三十多年的监禁,因为"悛悔有据",获得假释,已于昨日分别由有关单位交
各地警察局送回本籍。
“哦。”他说。
“那个黄贞柏,是你大哥最好的朋友。”
老大嫂哽咽起来了。李国木再细读了一遍那伊则消息。黄贞柏被送回桃镇,和八十好几
的他的瞎了双眼的母亲,相拥而哭。"那是悔恨的泪水,也是新生的、喜悦的泪水。"报上
说。
李国木忽然觉得轻松起来。原来,他想着,嫂嫂是从这个叫做黄贞柏的终身犯,想起了
大哥而哭的罢。也或许为了那些原以为必然瘦死于荒陬的孤岛上的监狱里的人,竟得以生
还,而激动的哭了的罢。
“那真好。"他笑了起来,"过一段时间,我应该去拜访这位大哥的好朋友。”
“啊?”
“请他说说我那大哥唉!"他愉快地说。
“不好。"老大嫂说。
“哦,”他说,"为什么?”
伊无语地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霏霏的细雨了的窗外,有一个生锈的铁架,挂着
老大嫂心爱的几盆兰花。
“不好,"伊说,"不好的。”
可是就从那天起,李国木一家不由得察到这位老大嫂的变化:伊变得沉默些,甚至有些
忧悒了,伊逐渐地吃得甚少,而直到半个月后,伊就卧病不起,整个的人,仿佛在忽然间老
衰了。那时候,李国木和他的妻子月香,每天下班回来,就背负着伊开车到处去看病。拿回
来的药,有人劝,伊就一把一把驯顺地和水吞下去;没有人劝着,就把药原封不动地搁在床
头的小几上头。而伊的人,却日复伊日地缩萎。"……啊,譬如说过分的忧愁、忿怒啦……"
李国木又想起那看来仿佛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倨傲的陈医师的话。他解开领带,任意地丢在
病床边的,月香和他轮番在这儿过长夜的长椅上。
--可是,叫我如何当着那些医生、那些护士,讲出那天早晨的事,讲出大哥、黄贞柏这
些事?
他坐在病床左首的一只咖啡色的椅子上,苦恼地想着。
这时房门却呀然地开了。一个怀着身孕的护士来取病人的温度和血压。病人睁开眼睛,
顺服地含住温度计,并且让护士量着血压。李国木站了起来,让护士有更大的空间工作。
“多谢。”
护士离开的时候,他说。
他又坐到椅子上,伸手去抓着病人的嶙峋得很的、枯干的手。
“睡了一下吗?"他笑着说。
“去上班罢,"伊软弱地说,"陪着我……这没用的人,正事都免做了吗?”
“不要紧的。”他说。
“做了梦了。"伊忽然说。
“哦。”
“台车の道の梦を、见たりだよ。"伊用日本话说,"梦见了那条台车道呢。”
“嗯。"他笑了起来,想起故乡莺镇早时的那条蜿蜒的台车道,从山坳的煤矿坑开始,
沿着曲折的山腰,通过那着名的莺石下面,通向火车站旁的矿场。而他的家,就在过了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