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美娟说,“吃过饭就看。”
“还有眼前这种生活……”他说。
“暂时还不是问题吧,”她说,“今天,我在学校里想过。我们买架钢琴,晚上收学生,很有一笔收入呢。”
他没说话。他在咋日在盛怒中赌咒要辞职之后,立刻感到他其实早已落在重重的生活的,驱使每一个人去上班、下班的无形的巨大网罟之中,难于动弹。
电影是照例要看的。小萱之早已迫不及待地等着关灯。
他熟练地装好片子,打开放映机的灯。“好喽!”他说。小萱之“啪!”地关掉灯,急急忙忙地跳上她挑好的沙发上,睁大眼睛看着。放映机细细切切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客厅。
小小的银幕上照出一条狭小的、古老的、零乱的巷子,镜头舒缓地向前推去,然后以一个优美的角度向右上回旋。一个小小的阳台迅速调近,于是新婚不久的美娟从屋子里走出,倚在阳台上。微风使她的头发不住地飘动着。她东张西望,表情有些僵木。
他笑了起来。
“那时你拚命叫我不要看镜头,摆自然些,”她说,“却反而是这怪样。”
镜头跳进屋子里。美娟和她的女友坐在共用的客厅里的沙发上,翻着照相本。翻的人和解说的人的动作,都显得很夸大。然后他看见自己走进镜头里,一派老练的大明星样子。他看见
那时的清瘦的、留着长发的、年轻的自己,不慌不忙地把整个脸转向镜头,表情严肃地说着话。背后的美娟和她的朋友,却在捂着嘴笑,然后高兴地鼓掌。
“爸爸在说什么?”小女儿问。
“问妈妈。”他说。
“妈不知道,问爸爸……”她说。
他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青色的烟,在放映机射出去的光簇中萦绕着。他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把摄影机在桌子上搁好,走进镜头里。然后他对着镜头说:
—-黄静雄,中国未来的伟大记录电影家,在他廿五岁那年结婚。就在这简陋的公寓里,黄静雄拍下了他最初的作品……“为什么那时候的生活里,充满了另外一种力量?”他低声说。
“什么?”她说。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抽着烟。镜头不断地跳着,流着。已经怀孕了的美娟,在田间走着;在床上翻阅育婴的书;在翻弄由娘家缝制过来的娃娃衣裳。然后是在襁褓中张大嘴巴哭泣的萱儿……
然而忽然间,银幕上跳进圆脸的、宽鼻的、噘着厚实唇的Rose。他大吃一惊,想关掉放映机,又迅速地想到这样反而启人疑心。
“谁呀,这是?”小萱之兴味十足地问。
“对,这是谁呀?”美娟说。
他沉着地抽着烟。他告诉美娟这是一段影剧科学生的习作。因为学生没有放映机,向他借过机器放映。其后干脆连片子也存在这儿。
“虽然是习作,在技巧上,还是挺稳的。”他淡然地说。
Rose在镜头上不时神经质地拉着当时流行着的迷你裙。她时而摸摸花瓶上的花,时而迅速地向镜头瞥一眼。她不是一个上镜头的女人。现在她侧身坐在藤椅上,自然的光线照着她冬衣下丰美的体态。她似乎执意不看镜头,轻轻地晃动着叠在左腿上的她的右腿。然后忽然间,她嗔怒地随手抓起一本厚厚的杂志,向镜头用力掷来。片子也在那一霎时断了,留下空白的银幕和细细切切的放映的声音。
小萱之幵了灯。
“那是谁呀”?”小萱之说。
“一个爸爸不认识的阿姨。”他说。
“她干吗把书丢过来呀?”
“因为她不喜欢念书,我猜。”他说。
美娟和小萱之都笑了起来。视他的“电视艺术”有若神圣的美娟,显然对Rose的片段,毫无疑心。他开始把片子倒转。放映机发出讽讽的、急速的声音。
就在他突然接到Rose从美国寄信来的那天,他把锁在办公室的这个片段拿了回来,在妻儿未归的时间中,一个人偷偷地放过一次。可是Rose用力掷过来的那一本书,却一直到今天,才重重地打在他的羞愧的心上。
他记得很清楚,在拍摄的时候,他要她慢慢地把衣服脱掉。
“不要。”她一边遵守着“不许看镜头”的他的约束,僵木着脖子说。
“如果不要全脱,脱到内衣,也行。”他一边拍着,一边喁喁地说,“你的身体,很美呢。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