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只吃了一半的烙明虾推开时,一双素白的手忽而伸了过来,轻巧地撤去盅子和盘子。他迅速地抬起头。他又看见那张浑圆的脸了。然而,这时的这圆脸的女孩,即使任他怎样深深地凝视,竟而已与从斑驳、尘封的记忆中寻回的Rose判若两人。他嗒然地投目于窗外。阳光似乎尤其的白热了。华盛顿大楼在白热中兀自矗立着,“像一座大理石的现代雕刻”,Mr.McNeil说。
但是,那年秋天,出乎任何人意料地,当时的总经理Mr.McNeil从扶轮社带回来一个Kenneth赵,径自派任杨伯良费尽心机和唇舌才奉准设立的会计部副经理。无需多久,Kenneth是Mr.McNell的同性恋伴侣的事,不但传遍台北的高层企业管理者的社会,在台湾莫理逊内部,谣啄和耳语也开始像初沸的水一般窒闷地、顽强地翻搅着。
但无论如何,这对于黄静雄曾是一步之隔的机会,像一只没接好的球一般,打从他的身边飒飒然飞驰而去。
那时候,受到挫败的Bertland杨,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迅速地把自己团团地圈了起来,准备一个致命的攻击。他忙碌地部署,像蛇一般不露声色地工作着。首先,他以维护善良的风俗为理由,使荣将军很快地参加他颠覆Mr.McNell的阵容。然后,他开始扮演一位同性恋的同情者的角色,终于鼓舞他们赁屋同居。当McNeil太太以一个受骗的太太加入了B.Y.所精心设计的陷阱时,厚厚的检举书便由荣将军和McNeil太太分别署名,告向纽约总部的总裁Mr.Bottmore。
“请问您要咖啡还是红茶?”一个年轻的、满脸青春疽的男侍,卑屈地问。
“冰红茶吧,”他说。
他看见那个圆脸的女孩,坐在阴暗的角落上,用报纸挡着光线,趴在台子上午睡。他依旧记得Mr.McNell满头银白的头发,大而微凸的眼睛,一米八五以上的个子,老爱穿深色的瘦筒裤子。Kenneth苍白,略胖,端正却说不上清秀,听说是朝鲜战争的时候曾当过翻译官。其后由P.X.转到翰丁顿电子公司,在扶轮社的俱乐部碰到Mr.McNell。
而Mr.McNell终于走了。走得令人难忘。
Mr.McNell毫不吝惜地付出巨额的赡养费之后,和McNeil太太离了婚。他也以哈佛大学博士的优雅,婉拒了总公司方面将他调派巴基斯坦的转园的余地。他曾以十数年在跨国公司派到各洲、各国去担任分公司经理的体验,出版过三本由诗、散文、游记和小说拼凑成的书,每年颇有一笔不大不小的版税。而他抛弃了事业、妻儿,带着青苍、忧悒的Kenneth,漂泊到澳洲去。
黄静雄斜对面的、就在B.Y.隔壁的副经理室,重又空了下来。一度摆荡得辽远了的希望,忽而又近在咫尺。就在这一段日子里,他忽然收到一封从美国寄来的、笔迹陌生的信。他狐疑地打开了,才知道竟而是Rose写来的。
她告诉他,他有“六七分像”她一个初中时代的理化老师。“他教我不要为了贫穷而感到羞耻,”她写道:“毕业以后,他跑到我们朴子乡下,说我应该考女中,也说他要出学费。”可是“你毕竟不是我那终生不能忘怀的老师,我的心中的惟一的男子,”她写着。当她被逼沦落的时候,她知道“他不会责怪我”。那时他早已因为肝病英年而死。接着,Rose以近乎三分之一的邮简,讨论中国男人与外国男人孰优的问题,中国的男子比较聪明,但都是三流的lover。他们不敢爱。爱起来条件又多。你也一样……外国的男子,有的简直生蕃一样。但是他们很勇敢地爱。我先生Paul明明知道我的职业,肚子也怀着别人的小孩,可是他说他要我,跟我结婚……”“最后我来告诉你我的中国名字。我叫周阿免。我的那个老师,那个我惟一的男子,是天下惟一告诉我周阿免是好听的名字的人。”她写道:“我在中山北路做的时候,当然不能用这个名字,不是含羞,是十分的爱惜。”她的字大小不一,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面邮简。
信表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她在爱荷华的地址。他想立刻回一封充满友情的信给她。但是拖了一天,拖了两天,他在和Bert-land杨紧紧地挂勾的日子里,把她完完全全地忘了。
他点上一只烟,用左手缓缓地转动着冰红茶的玻璃杯子。他看见那悬浮的、小小的冰块,却兀自悬挂在中央,并不跟着茶杯转动。“中国的男子……不敢爱。你也一样。”他尤其清晰地记得这句子。他喟然地、孤单地对着自己笑了起来。
Mr.McNeU离职以后,纽约方面从印尼调了一个年纪只比B.Y.多出三岁,却早早地秃了头的、蓄着山羊胡子的Mr.Tolmann来当台湾奠理逊的老总。就是现在,他还记得杨伯良于是便变化做一只狡慧的章鱼,用长长的、无骨的、稠黏的触脚,四方上下地向一望若精悍练达的塔尔曼先生触探。直到有一天,B.Y.终于拿到一大叠塔尔曼先生的账单,交给黄静雄做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