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只,好养得很。”
杨伯良若无其事地说。但是整个眼尾、嘴角都洋溢了欣喜。“不挑食,大大小小,他都吃。”
杨伯良终于笑出声来。而黄静雄于是一步深似一步地,看见了企业的既深又广的腐败面,初时也不免使从教科书吸取满脑子“美国企业是现代合理化管理的实现”一类的观念的他,大为吃惊。
去年春天,杨伯良,经常满面春风的Bertland杨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公司已经将他的基本资料和配车计划,一并送请马尼拉转纽约核准。“这回我们邻居是做定了,”B.Y.说。那时候,他兴致勃勃地上班、下班,工作的效率出奇的好。但是不到一个礼拜,B.Y.用内线电话把他请到B.Y.的办公室。
“告诉你两件消息,”B.Y.说,“不太好的消息。”
他从容地笑着,侧身坐在他的桌前。
“Mr.McNeil死了。”
“哦!”他说。
“自杀。”B.Y.以手为刀刃,伸长自己的脖子,向右边猛然地一拉。“岐——”B.Y.说。
“噢!”他说,摇着头。
杨伯良让了一支烟给他。他为杨伯良点上火。
“另一个消息:总公司要各国分公司搞一个‘成本撙节计划’。”
“哦,”他说。
“要我们搞人事精简。嘿,我只好把我隔壁的房间暂时再空
一空,嘿。”
杨伯良向他眨眨眼,笑着。他一时竟也只好陪着笑了。“放心,”B.Y.说。
“嗯。”他说。
“放心好了,全是表面工作——谁说美国人不搞表面……”B.Y.压低声音说着,又复笑了起来。
他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凉透了的红茶。一直到今天,CRP(即“成本撙节计划”的英语缩写)果然——不,当然只是个“表面工作”罢了。杨伯良、荣老董这两个无尽无底的坑洞留着不堵住,却尽拣着纸张、原子笔一类的小项目去撙节。而他的会计部副经理,原以为是煮熟的鸭子,不料竟飞了。
其实,他想,自己对于B.Y.失去完全的忠诚和信赖,大约便从推行这个以他的升迁为牺牲的CRP开始的吧。他转过头去,了望着依然在白热的夏天的日光中矗立着的华盛顿大楼。他睁着眼去算数B.Y.的窗子,上下、左右地数着,仿佛惟恐在一张巨大的报表上找错了数字一般。
——B.Y.,你是个骗子呢。
他对着那个推想应是属于杨伯良的窗口,默默地说。然而,他却早已没有了怒意。现在,抛弃了世界以为珍贵的一切而漂泊的Mr.McNell和怀着感恩的爱行走于风月之中,并且无忌讳地斥责无勇、无义的男人之爱的Rose,在他的心中,逐渐浸拓开来。他忽然忧俋起来。他看看表,已是三时许了。他挥了挥手。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在和同伴玩牌的那个圆脸的女孩,走了过来。
“账单。”他说。
“噢。”
她掠了掠及肩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说您是华盛顿大楼的……”
“是啊。”他说。
“华盛顿大楼的,”她一边收拾台上的杯子,一边说,“是要签账呢?还是……”
“不,”他说,站了起来。“这回,我自己付。”
从豪威西餐厅回来,他竟睡熟了。醒来,已是下午五时许。他把放在衣柜上面的壁橱里的摄影机取出,在客厅里擦拭着。片子虽然有七八年没拍,但一年至少一次的保养,他却从来不曾间断过。萱儿和美娟先后回来以后,他的保养已经完成了。而这一日来令人惶恐、孤单和叫人陌生地安静的他的家,便重又充满了各种声音·.妻在厨房烹饪的声音、萱儿的房间传出来的电视卡通节目的声音,以及在这些声音中互相交换的谈话。
晚饭有美娟刻意的丰盛。昨夜,他把自己想要放弃莫理逊的工作,稍事休息,并且趁便拍片的决定告诉她。不料她竟爽朗地、不假思索地说:
“那好。”
“为什么?”
“我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要参加你们公司的正式宴会,”她笑着说,“我穿不惯晚礼服。再说,我不像其他的经理太太能说流利的英文。”
他苦笑了。
“我们还有房子的利息要缴,”他说。
“什么时候放电影呀?”小萱之说。每次看见黄静雄整理摄影机和放映机的时候,她总是吵闹着要看那一段他和美娟初婚以至于小萱之出生之时所摄的两小卷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