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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61)

作者:陈映真

“是的。”她说。

她走开。他注视着她穿着触地长裙的制服的背影。虽然身材和年纪怎么也不像,但是这新来的女侍,却蓦然地使他想起一个叫做Rose的女孩。

也是浑圆的脸,也是微噘的、厚实的嘴唇,也是比较宽的、多肉的鼻子。Rose缺少像这新来的女侍那样一开口就讨人亲近的洁白而又整齐的牙齿。当然,身世和职业的缘故吧,Rose却具有这少女所没有的、漫不经心的娆媚。调任信用组主任不久,他骤然多了和厂商交涉应酬的机会。就在他生平第一次上沙龙的时候便认识了Rose。

“中国名字叫什么?”他问。

“叫我Rose就行了,”她说,“你又不是查户口的。”

探问沦落风尘的女子的真名,是游客的一忌——这是直到后来,他才懂的。然而,当时的Rose对于误犯了禁忌的他,毫不介意。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中狎饮着。他原善于饮。正好是善饮的自信,使他在那次初涉风月的时候,有初客所不常有的自在。

“喂,你不会是朴子人吧?”

不时地凝视着他的Rose说。

“如果是呢?”他说。

她没说话,默然地衔上一支烟。他为她点火,这才看见她那微噘的、厚实的唇。

从那以后,Rose不时的有电话来。有几次是宿醉醒后打来的。

——电话就在床头上。你一定很忙,我真不应该打扰你。有一次,她的声音荒浊而凄楚。他听见她在电话的那一头辛苦地呛咳着。

“少抽点烟啊。”他说。

她忽然哭了起来,她凄楚地、自抑地哭着。“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他说。然则她只是饮泣着。

—-没什么啦。

她终于说。

“要不要我去看你?”他说。

——不要!这样的地方,你以后少来。

他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只要我打电话,你不嫌,就好了。

“随时打来好了。”他说。

——尽量少打。我会尽量少打。

谢谢你哦。

她挂掉电话。

他开始吃第一道菜。这里细嫩的牛舌冷盘,他素来喜欢。他慢慢地、精致地喝下第一杯冷啤酒,然后他伸着脖子,在餐厅内找那个圆脸的女孩,却怎也不见她的踪影。将近两点的这时,豪威的客人逐渐地少了。斜后方的台子坐着四个日本人,聒噪地谈论着。

就这样,在一段矜持之后,Rose迅速地滑人他的生活里。他于是从一个谨慎的、谦卑的、挤公共汽车的职员,变成比较狡猾、世故、以计程车代步——而终于有了情妇的小主管。他招会买房子的时候,Rose自自然然地提了十万元给他。

“这个不行。”他说。

她把支票塞进他挂在墙上的长裤口袋里。

“需要的钱,我全预备好了。”他说。

“这十万块,替你盖书房的两面墙,”她一边宽衣,一边走进她的公寓里的浴室。她关上浴室的门,“可不能用来盖你们的卧室。”她在浴室中说,咯咯笑了起来。

半年以后,她忽然离开了。没有争执,没有纠缠。后来他听说她同一个美军人员同居,终于一同离开了台湾。开始的时候,他想一笑置之。但他开始不自主地想念她。后来,他发疯似地想她。爱欲和妒恨苦苦地煎熬着他,他甚至常常不可自抑地在早上同事未来、下午同事都回家的时刻打她留下来的电话。那是猬居着像Rose那样的女子的公寓。

——Hello……

一个当然是陌生的女子的声音。

“你以为一走就可以了事吗?”他用英文说。

——你在讲什么呀?

对方用洋泾浜的英文说。

“你知道我在讲什么,蜜糖心儿,”他用英文说,“他x的,我想你啊……”

宝贝,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叫朵丽。Comeandtryme。

对方吱吱咯略地笑着。他挂掉电话,眼泪掉了一脸。

然而他的棘心、他的沮丧,并没有继续多久。他忽然意外地被擢升到表报组当主任。表报组是会计部副经理的跳板,有独立的、稍小的办公室,有车子。几次公司内比较高层的工作会议,他也得以和各部经理——有时也同桃园工厂部的高层管理者一同列席。他仿佛是一夜间窜升起来,自然地高于一般同事。而距他只一步之遥的副经理的工作是统筹、调理和分析、报告的性质,比较空闲些。不料大学时代阅读电影理论的一点训练,在需要常常写英文分析报告的工作上,倒有了很好的用途。对于他,更其重要的是,一旦他搬进那个办公室,他便立刻可以继续他那一搁就是十年的纪录片制作。就这样,他把Rose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