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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60)

作者:陈映真

他忽然感到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了的孤单。他这才想到:这一整个世界,似乎早已绵密地组织到一个他无从理解的巨大、强力的机械里,从而随着它分秒不停地、不假辞色地转动。一大早,无数的人们骑摩托车、挤公共汽车、走路……赶着到这个大机器中去找到自己的一个小小的位置。八小时、十小时以后,又复精疲力竭地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像这时他身处其中的、荒唐、陌生而又安静的地方,只为了以不同的方式喂饱自己,也为了把终于有一天也要长成为像自己同其遑遑然的“上班族”喂饱——养大……

就在他孤单地、无头绪地想着的时候,电话竟唐突地响了起来。

“喂,”他说。

—Olive,没有出去玩啊?

竟是杨伯良的电话。他忽而高兴起来。

“没有啊,这大热天。”他说。

——中午我请吃饭。你挑个地方。

“谢谢,不用了,”他近乎反射地说,“怎么就生分了?”他话一出口,就觉得错了。杨伯良,聪明玲号的人,当然不是不知道留下许多把柄在他手上。但愿不要把他的推辞看做是威胁才好,他想。

“这样的,是我才约好了朋友。我去不去上班,”他赶忙着说,“我对你,是一样的。”

他噤着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个惯于说谎的人。但也曾几何时,他竟学会了,在紧迫的关节上,虚情假意的话,顺口就溜。——好,好……

杨伯良似乎有些激动了。沉默了一回,说:

一好。其实,我有话要对你说。不过,也不急嘛,晚上联络。

杨伯良挂了电话。他这才感到饥饿。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吃饭去,他想着。现在,他差不多有了真正度假的心情。他换好衣服,锁上门。一出冷气公寓,台北夏天的闷热和灰尘,猛然地扑面而来,他打开胸口上的纽扣,眯着眼睛在晒得烫人的红砖路上走着。走不了两步,他在一个小车牌边的一棵枫树的阴影下,探着头等计程车。他选远地向一辆漆着凉爽的蓝色的计程车招手。当他跨上车子,他向司机挑了一条街。“过二段,靠近美国佛州银行那儿,我下车。”他说。

车上的冷气,逐渐又使他自在起来。然而,才没几年以前,他原是一个挤公车,甚而至于在大热天走路上班的那一级属的上班族。调信用组主任那年,由于信用调查上的必要,他的部分工作,便有外勤的性质,于是他有了坐计程车办事、实报实销的权利。这以后,坐车成了习惯,逐渐地把未必是因为公事的车费,也填到申请表上。他很快地变成一个不愿意挤公车,不愿意走路的人,甚至于十来分钟的路,他也情不自禁地向驶过身边的计程车招手。

他在佛州银行门口下车。豪威西餐厅正好在银行的顶楼。他挑了一个正好可以望见就在附近的、巍巍然的华盛顿大楼的位置,坐了下来。台湾莫理逊公司,便在华盛顿大楼的九楼上。从顶楼上望去,外面的街景,对于黄静雄,是很富于电影的趣味的。矗立于这二段接三段的十字路口周边的,高低、形状各异的大楼,在阳光下,带着各自的几何图案似的阴影,稳固、安静地站着。但是地面上却是一片川流似的人和车的往来,在交通号志的指挥中,尤其在俯瞰之下,自有一种韵律。而华盛顿大楼,因着它的赭黄色的大理石建材和独到的设计,在日光下,尤其的出众。豪威西餐厅的双层玻璃窗,把原必十分嘈杂的市声,全部摒断于外。栉比而来的车子、穿梭其间的机车、潮水似的人的流徙,在林立的、静默的、披浴着盛夏的H光的高楼巨厦……都仿佛皆以窗为银幕,无声地、生动地、细致地上演着。他实在应该拍片的,他漫漠地想。

“先生,是吃饭还是喝饮料?”

“吃饭,”他说,依旧凝视着窗外。他掏出香烟,才知道没带火。“给我一包火柴好吗?”他说着,抬起头来。

他看见一张圆圆的、少女的脸。他微微地吃了一惊。他接过菜单。“A餐吧,”他说,把不曾打开的菜单又还给她。“今天是牛排还是猪排?”他说着,凝视着她。

“猪排。”她说。

“请你把猪排换一下,”他说,“换烙明虾好了。”

“好的。”她说。她把菜单抱在胸前,正欲走开。

“小瓶的啤酒一瓶。”他笑着说,“新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