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这样互相欺骗,没意思。”他困苦地说。
杨伯良立刻把手上的香烟,在满是烟尸的大烟灰碟里截熄了。
“坐下来,坐下来。”杨伯良说。
他沉默地站着。他的眼睛从杨伯良的脸上移向他背后的大窗之外。窗外的对街是刚刚盖好的办公大楼。四五个工人在鹰架上披着炎夏的阳光,工作着。
“我应该跟你先提的,不错,”杨伯良说,“Olive,他们要塞进一个人来,就塞进来,我能怎么办?”
杨伯良打开抽屉,抓起一包Rothmans,递给他一根。他用双手做了一个抵挡的姿势,摇摇头。杨伯良把谢回的烟衔在嘴上,点上火。他看见B,Y.(BertlandYoung)的抽屉照例躺着几包牌名不同的洋烟。B.Y.抽烟一贯很杂驳,Kent,Dunhill,甚至More,Salem都抽。杨伯良说:
“我这几天又忙又生气,没有事先告诉你,正是我把你当自己人,你明白吧?”
黄静雄冷冷地、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依旧站着,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双擦得乌亮的皮鞋。
“你跟我这么久,Olive,”杨伯良说,“也跟你说过许多话。我不是说过吗?他们洋人顶多三四年一轮,我和荣老董扣得很近、很密,我们才是长久的……你明白吗?”
“我不干了,”他说。
杨伯良斜着眼瞟了他一眼。“你一向是我贴心的人,你的事我自有安排。”杨伯良说。
“我不干了,”他又说。
“你给我辞辞看!”B,Y,生气了,“你辞!”
“我说辞就辞,”他的眼眶因忿怒和委屈而红了起来,“不辞……不辞……我就不姓黄!”
他转身欲走。B.Y.叫住了他。
“你胡说什么?”B.Y.痛心也似地说。他站了起来,把办公室的门掩上。
他默默地看着窗外。在白花花的阳光下,鹰架上的工人一寸一寸地把大楼漆成乳白色。他们间或也交谈着,用围住脖子的毛巾擦汗。把门掩了起来的B.Y.的办公室,使冷气更加集中起来。他幵始感到自己额头上的汗水所凝聚起来的凉意。
杨伯良这才点明那将新来履任的艾德华·K·赵,是荣老董的表侄儿。“老董最近常问起你。其实,他挺赏识你的。”B.Y,说,“他常说,你的风度、才干都不像是本省人。”黄静雄想起有一次B.Y.把他介绍给这一贯神秘的荣老董。
“荣将军您好。”黄静雄说。杨伯良曾事先告诉他,老董喜欢人家以将军称之。
“好,好,”荣老董说,迅速地上下打量着他,“好,好,”他说,轻微地点着头。
荣老董是个退职的将军。他的面貌黝黑,粗浓的眉毛挂在墨镜上,一头银白的粗发。在第二次大战的中国战场上,他和当今莫理逊纽约总部里的总裁Mr.Bottroore同事于一个中美合作单位。韩战以后,B_0reW五角大厦退休,以二次大战在东方的经验,到一家顶尖的军火公司所属的莫理逊公司亚太部任职,迅速窜升。台湾莫理逊公司的筹设,便是由他一手擘划。而Bottmore战时的老友荣侃将军,便被挑选为至为理想的名义上的中国股东和董事,使纯粹的美资,成为法律上的中美合作资本。
“只要Bo_re—天还当总裁,荣老董就是莫理逊在台湾的老板,你明白吧?”杨伯良说,“洋总经理三五年一个轮调,那没什么。荣老董需要我,我需要你,你明白吧?”
荣将军需要他,黄静雄自然明白。好几次,杨伯良把荣将军厚厚一叠发票,交给他。杨伯良什么话都不必说,他就会把这些发票四平八稳地登上公司正当的开销。杨伯良需要他,他自然也明白。“把这笔账转掉,”B.Y.若无其事地说。他于是就会把账合情合理地转掉,即使纽约委托的查账公司也无从查起。他也为杨伯良瞒着公司投资的几家和莫理逊做生意的厂商做内账。然而,这回他已经意兴阑珊。“你明白吧?年轻人要学着沉着点儿,明白吧?不干?不干只有你自己吃亏,白吃亏,你明白吧?就是要干下去,磨下去,久了,全是咱们的,你明白吧?”B.Y.滔滔地、婆心苦口地说。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看鹰架上的工人顽冥地把一栋粗粝的大厦,一寸寸涂成乳白的颜色,在午后的阳光中,发出闪耀的亮光。然后,他走出办公室,看也不看自己的座位,走向电梯。他回家了。
十年了,他想。十年来,他过着千篇一律的,上下班的生活。到台湾莫理逊以前,他在两家不同公司待过。五年前,他在这宽敞的、华丽的,吹着实实在在的冷气的办公室里,找到一张桌子。但是从来也不曾在应该是上班的,星期三的上午,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对于“上班族”,家无宁只是一个旅邸吧,他想。十年来,他生命最集中的焦点,最具创意的心力,都用在办公室里的各项工作上。第一年,他从会计员升髙级会计员;第三年,他升信用组主任;同年秋天,他调升表报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