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这突如其来的争夺和竞争休克了。从此在屈辱之外,更有两个大的不安的死荫日夜地随箸我,拂之不去。无疑的,这两个大的不安,从落第的即刻,就出现在我的意识之中,然而从没敢像在补习班中那样的作祟於光明之间。一个阴影照在一条象徵的路上,那里挣扎着、践踏着蚁一般的学生们;无非是想通过一扇仰之弥高的冷冷的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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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的,怎麽可以呢……」妈妈说,「考不上大学,一晃马上就是兵期了。那时候,」妈妈哽咽起来,「叫我们怎麽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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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绝望的战争年代的阴影哟!我无力的摔下菸蒂,用一种愤怒的努力踩熄了它,竟翻出其焦黄的肚里了。
小屋子里变得死寂。我无目的地溜着眼睛。道林纸糊起来的板壁,角隅里已经开始有蜘蛛营丝了。钟没有挂直。昨天的日历还不曾撕去。而我仍止不住把眼睛留驻在几次都蓄意避开了的放大的人像上。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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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无声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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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葬的时候就是用它镶着白花挂在灵车之前的。人们说这帧照得很神似。他的右胸前挂着一个小证章,那是XX县第三届议员证。那段时间里,他过得挺愉快的。「只差没有产业,」有一次他对我说,挂上刚拭好的上半世纪的圆框眼镜,「不然生意不做了,一心做个地方的有志者。」我时常要私下嘲笑这样一个欺罔的代议制的美梦。然而这时我看见照片上那个自信的微笑时,不禁有些犯渎的歉厄之感了。我止不住颤栗起来,不过已经不是哭泣的悲哀了。这样的微笑又引申成为那麽一次他带我到「和食」店吃午餐,看看我吃「萨西密」时的一种微笑。半年了,可不是嘛?却彷佛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
而我迅速的从照片上逃开了我的视线,因为我相信我听见母亲的低泣。唉,我又无端的愤怒起来,我应该知道:这几天妈妈为甚麽一直看着我,而又这般的易於夸张伊的感伤呢?抽噎平息的时候,屋子又跌进死寂里了。间或我也想起半年以前的日子:那个永远挂着紫窗帘的客厅、我的小书房,一大堆珍爱的标本……而随之又为一些琐碎的记忆冲走了。很想再烧起一支菸,但忽然厌烦於在脸上塑起成人的风景的恶戏,我终於在口袋里搓着菸包,并没有给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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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妹妹细弱地说,「洗脚呢。」
厨房里已经料理得十分乾净,洗好的碗碟们放得齐齐整整的。我再添了些冷水,然後将脚泡着,感到一种冲心的、欲睡的快感。以前叫伊为我取一支铅笔都足以争吵的妹妹,五天来都是伊在为我预备一切早晚的盥洗的。想着想着,真叫我起了一阵爱怜之感。果真我已是这一家之主,来日嫁妹妹的事也该是我的责任罢!
∣∣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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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已走了进来,在余火上温着菜过夜。伊拣了一块肉塞进我的嘴里,咀嚼之间,有一阵成人而受宠的羞怯的激动。
「那边的伙食吃得惯嘛?」伊说。伊的悲愁皴起来之後原是容易舒平的。
「……」我点点头。仍旧咀嚼着肉和浅浅的羞怯。
「钱,够用嘛?」
我又点了点头。
「这几个月来领的息,全为我背上的鹰疮给花了,不能多寄∣∣」
「那是该用的。我那边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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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的沉静。我倒了水又走到厅上。妹妹在角落里作着功课,伊比往时更其用功了。善心的村人们都主张伊之应该辍学,而我往往用装着怒目的谦恭的脸回说我立意让伊念完高中的课业,他们总是惋惜地困惑着我的意见,而竟都不把这事列入他们需求美谈的标准里。这些毛虫们!我无声地说。我坐了下来,开始我每日三十页的史地、两个习题的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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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别胡思乱想了,明夏考上大学,体面呢!」妈说。
我咬着嘴唇,抗拒着那两张大的不安的阴影。而实际上也就是那两张大而不安的阴影,煎熬着我去定规着自己每日去作三十页的史地,两个习题的几何……
不一会妈就在房里打鼾了。我望着妹妹镇着眉心深怕吵了我似地、小声地闇记着英语生字的风景。我於焉又彷佛看见了数多的青而瘦的众手之中,新添了一只我的妹妹的素白的手,在半空中乱舞着。其中自然也禁不住引起了那一地狱里的血湖的印象,然而它再也不至於撕裂我了。在对恶无可如何的时候,恶就甚或成了一种必需。而况我随後在日记中记下这样一英雄式的话;即欲对恶如何,必需介入於那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