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抓起电话机旁的香烟,用左肩和左耳夹住电话,划上火柴。“其实,醒来过一阵子,”他应酬地笑,把语调尽量装得轻松,“又睡了。”他说。
——好。睡了一夜,现在你总该清醒些。昨天的事,我们当是全忘了。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他没说话。杨伯良会打电话来,是他意外的事。一丝被安慰的卑屈的喜悦,不顾着他的矜持,卑屈地在他的心中漫了幵来。
——早上,我已经跟Mr.Talmarm说你请三天假6也许你该到哪儿散散心。
他默默地抽烟。他想起带着金丝眼镜,才过了四十不久就秃了顶的上司Bertland杨的狡诈的脸。
——不过,你知道,这段日子忙得很。你那些事,又没人接得了……所以,如果你能明天来,忙过这一阵,我补你半个月的假。
他依旧沉默着。他缓缓地抽着烟。“我说辞就辞。不辞……不辞……我就不姓黄!”他想起昨天在Bertland的办公室中压低声音忿怒的赌咒。“你胡说些什么!”Bertland—副爱护的怒容,赶忙起身把办公室的门掩了起来。他一边想着,一边听着
Bertland在电话里说,“Comeon,Olive,comeon”心里便悒
悒地绞痛起来。
“不他终于说,“不要啦……”
—-我不是要你现在来。明天。如果实在不行……
“不。”他安静地说,声音却有些踌躇了。“不,我不会去了。”
—你胡说些什么!听我说,你的假我已经请好了。明天不想来,没问题。
他想把电话挂掉。但是他依然默默地听了几句“千万不要冲动”,“你的事我自有安排”之类的话,让B.杨挂了电话。
他抬头看钟:九点还不过十分。他把抽剩的烟扔进床边的疲盂。和平日一样,美娟在上班前把早餐和报纸齐整地摆在卧室的茶几上。他下了床,开始盥洗、吃早饭,胡乱地翻翻报纸,走进客厅。
孩子上学去了的、妻也上班去了的家,竟而是这样地安静,是他素来所不曾想到过的。他带着报纸走出卧室,背着客厅的窗子,坐在白色塑胶皮的沙发上。他想看报。但是从来不曾知道过的,独自留在家中的安静,竟而成为巨大的嚣闹,侵扰着他。他放下报纸。四周的壁纸在迁人新居一年半以后的现在,依然崭新。为了这间公寓,他必须每月缴付七千八百元的利息。他在这栋公寓还只在挖地基的时候就曾算过:如果今年升上副经理,他就可以把摊还利息的时限,从十年缩短成六年。
然而“如果今年升上副经理”这个思绪,使他忧悒起来。他想起就在自己斜前方的、Bertland杨办公室隔壁的空着的房间。一度伸手可及的那个空出来的副经理室,忽然像一个急速调远的镜头,远远地离去。
昨天下午三时许,B.杨的秘书——瘦愣愣的茱丽——匆促地在他的桌子上丢下一张公文副本。正在苦于找不出不知躲在账本中的什么地方的一笔金额的他,索性就拿起副本,一字一句地读着由很好的电动打字机打成的信:
……兹宣布自七月十五日起,艾德华·K·赵先生将担任本公司会计部副经理。他将直接向会计部经理柏特兰·杨负
责。
艾德华·K·赵先生于一九七四年从美国嵌伯尔大学毕业,获有商学硕士学位。翌年考入莫理逊股份有限公司纽约本部,任高等会计员。一九七六年,奉派调马尼拉莫理逊亚太区部。今台湾莫理逊有幸迎接他奉派来台襄赞财务工作,必须指出:此一派令为亚太区部对于台湾莫理逊今后生产规模扩充计划之实质性协助的重要表现之一。
余深信本公司各级经理暨全体同人,必与我同心向艾德华·K·赵先生致贺。
萨姆尔·N·塔尔曼
他把全录拷贝的副本搁在桌角上。他机械地把头埋进黄色的报表里。然而只那么几秒钟,他又抬起头来,把自己的手指哔哔剥剥地折拗着。然后他把报表一张张收起。他站了起来,把桌角上的副本细心地对折,放进自己左胸上的口袋里。他的整个的脸,连同他平时总是单薄却泛着樱红的唇,全变白了。
他于是笔直地走进Bertland的办公间。
“怎样,报表差不多了吧?”杨伯良说。
他知道Bertland分明已经迎面看见了他因为无由自主的羞耻、忿怒和挫伤所曲扭的难看的脸,这若无其事的问话,使他仅剩的抑制力在刹那间绷断了。他从口袋拿出那份全录副本,撕成四半,扔在杨伯良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