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一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刘小玲感叹地说。
“沙漠是一个充满生命和生机的地方,”达斯曼先生说,“只是人们太不理解它罢了。”
“ButMr.Dasmann……”刘小玲说。
詹奕宏倾听着,默默地点上一支烟。Alice的英文不很好,但也似乎在专注地听着。
“刘小玲今晚好漂亮。”Alice说。
詹奕宏这回把脸转向另一边,喝掺着酒的果汁。“你应该喝点酒,又不是不能喝。”J.P.说。“不,不。”詹奕宏说。他可以感觉到J.P.的十分暧昧的忧悒。可是他开始想起那个自己气愤地从刘小玲的寓所冲出街上的夜晚—从那回以来,他们就没再来往过,虽然每天下班回到自己紊乱的居所,便要想念她想念得毫无办法—在平交道上拦住他的那一列货车。黑色而强大的、长长的货车,轰隆轰隆地打从他跟前开过去,往南边的他的故乡:只有两条小街,一出了小街便衔接一片不大不小的平原的故乡开过去。
初识刘小玲之后不久,有一回詹奕宏同她坐夜车回到南部的乡下。车上有柔和的灯光,宽敞的座位。她的左手让他握着,她的右手把玩着火车窗子上的纱帘。就是这样的,她喁喁地说着十几年来不断地出现在他的夜梦的情景:一片白色的、一望无垠的沙漠。
“每次看到盖房子的工地上有一堆堆的沙子,我总要走过去用手摸摸那些沙子。”她说。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却在想着他的父亲看见他带了一个“外省婆仔”回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而独自而默然地笑了起来。
“但是都完全不是梦里的沙子。”她说。
“嗯。”
他略略撑起身子,伸手到茶杯座上取他的茶杯。他看见披着长而很是云云的头发的她的头,斜斜地靠在窗子的玻璃上。外面是无尽的黑夜。远处的灯火,迟缓地向后面旋转着移开。她的机械地嚼着口香糖的侧脸,有一种安定、满足却寂寞的神情。
她说梦里的沙子是白色的。
“不是纯白的白色哩,”她说,“有点像鸡蛋壳的那种白色。”她说。
他笑出声音来。他想起曾有一度每天早晨打两个生鸡蛋泡酒喝的愚蠢的自己。一个服兵役时认识的朋友说,这样可以增强男子的能力。
她奇异地转过头来看他。
“即使是鸡蛋壳罢,”他说,“也有好多种。”
她把他的右手拉到她的怀里,却怎么也不让他的手掌有意地、恶作剧地碰到她的硕然的乳房。她依旧把头侧靠着窗子的玻璃,凝视着窗外的暗夜。
“就是那种白色。一望过去,苍苍茫茫,看不见边际的白色而且干干净净的沙子。”她说。
“总有几棵仙人掌什么的。”他调侃地说。
她摇摇头。
“或者几个野牛的头骷髅。”
她又肃穆地摇着头。
她说第一次有这样的梦,是在中学的时代。那寂静的、白色的、无边的沙的世界,使她骇怕。每次从沙漠的梦中醒来,她总要孤单地哭泣。有时甚至必须把被角塞进自己的嘴里,才不致哭出声音来。
“后来,我大了,大约习以为常了罢,”她说,“我逐渐能够在梦里凝视那一片广袤的沙子。”
她便是这样地对实体的沙漠发生了兴味。
詹奕宏留下一小块牛排,让侍者撤去盘子。他用餐巾仔细地揩着嘴。原本就没有什么食欲的他的肚子,这时感到满是番茄汁味道的饱胀。摩根索先生提议大家依次给两位今夜的客人干杯。詹奕宏看见刘小玲霍地站了起来,在那一瞬间,她婷婷地站着。
“不,”她说,“让我谢谢大家。”
两个洋人也跟着起立,全桌的人零乱地站了起来。詹奕宏低着头,紧握着高脚的酒杯。
“不要忘了我们啊,刘小姐。”Alice突然说。
他抬起头,一眼就迎见刘小玲注视着他的忧愁的、微醉的眼睛。他看见她手握酒杯,向大家划了一个邀饮的小圆弧。
她的丰腴的手指上,什么也没有戴。他无言地喝尽杯底早已不多的果汁。大家重又落座的时候,詹奕宏突然想起放在自己西装口袋里的戒子。他伸手去摸,它果然还在。那是她和现在戴着的项饰、腰带成为一套的铜戒,上面烧着统一的墨绿的烫金的雨荷图案。那时候,原是准备过几天去公证结婚时为她戴上,所以才放在他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