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厨房开了冰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她倚在门口看他,小口小口地喝水。那眼光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无疑问地没有了爱。
“好在小孩没事,医生说的。”
她独语似地说。
“小玲,”他说。
她平平和和地分了半杯水给他。他捧住她握着杯子的手。“对不起你,”他嗫嚅地说。她走开,坐在沙发上。
“别这么说,”她终于说。
他们沉默起来。远远地传来叫卖馄饨的声音。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饱满的信封,说:
“这个已经出来了。”
他接过来看,是一叠美国大使馆寄来办移民的表格。
“下个月,我就走了。”
他没说话,很快就把表格还她。想抽烟,却没带在身上。她把那一叠文件“通!”地摔在电视机上。她喟然地说:“我有孩子,你却什么也没有……”
他掉头就走。在跨下楼梯前,他瞥见她正平静地拉上落地窗的帘幕,正眼没有看他一眼。他忿忿地,一口气走下楼梯,走上街道。他快速地沿着栽种着枫树的红砖路走着。“你走吧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他无声地叫喊着。当他在一个平交道边被一列轰隆而过的、长长的货车停下脚步时,他才察觉到从什么时候起就霏霏地下着细雨了。
“先生,牛排要几分熟?”
穿着深褐色制服的侍者说。
“八分罢。”
他向侍者咧嘴笑了笑。他看见俯着身子的侍者的领口,因汗垢而泛着浅黄。
“其实,”坐在他身边的林荣平说,“你可以出去读个master回来。”
“算了,”詹奕宏说,摇着头笑。
“财务部明年要扩大。”J.P.说。
“算了,”詹奕宏说。这回他没有笑。他别过头去,和左边的Alice礼貌地啜了一口酒。
“木门餐厅来了一个新歌手,”Alice说,“瘦小个儿,甚至还有点土气,可是唱琼?拜兹的歌,真道地。”
“哦。”詹奕宏说。
J.P.清楚地看见詹奕宏的敌意。“知道了吧,”他思忖着。和达斯曼去接刘小玲来,自己却坐到离开刘小玲有一个桌子的这边来。这无非也只是向摩根索表示“和Linda并没有什么”的姿态。他看见摩根索和达斯曼一左一右地坐在刘小玲的身边,兴高采烈地谈笑。他对两个外国人感到忿恨。“不,”他想,轻轻地摇摇头,“最可恨的毋宁还是自己吧。”曾是自己的情妇的女人,受到外国老板的轻薄,却要几乎反射性地对这个老板佯装不知;佯装自己和那女人之间什么也没有。“这样的自己……”他想着。
“林经理,”Davis徐说,“敬您。”
林荣平堆下满脸的笑,举起自己的酒杯。Davis是个苦学的青年,十年前,高商毕了业,到美军单位做事。美军裁减使他失了业,经青商会的朋友介绍给林荣平。林荣平看准了Davis虽然没有学历,却是个吃苦能干的人。他毫不犹豫地重用他,使他感铭万状。就像现在,他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着酒杯说:“敬您。”白皙的脸上,无端地泛起敬畏的、局促的红潮。
“平常做什么消遣呀?”J.P.故作平易近人地说。
“啊,啊,”Davis结结巴巴地说,“读一点英文。”
林荣平少不得夸奖他的英文。这时刘小玲的那一头不知为了什么而喧着。林荣平细眯着眼睛,看着已经喝红了脸的摩根索先生。
“J.P.,曾经听过喜欢沙漠的人吗?”摩根索先生隔着一张桌子叫嚷,“Linda说她爱沙漠—多奇怪的嗜好。”
林荣平面无表情地看着摩根索。衬着被酒泛红的脸色,摩根索的胡须显得尤其地抢眼。“Yousonovabitch!”他在心里诅咒着,“你只不过是个白痴。”他知道在两年内,纽约方面有一个新的政策,要使各分公司的管理层尽量地本地化——“如果必要而且可能的话。”他已经着手布置。先在财务部安置一些心腹,然后,让摩根索滚蛋。
“你应该去读个master回来,”林荣平转向詹奕宏,“我可以考虑用公司的经费和名义送你去。”
“算了,”詹奕宏说。
“那么你应该到亚利桑那州的索拉诺沙漠去,”达斯曼先生对刘小玲说,“那儿有一家很好的沙漠博物馆。”
虽然装着和隔邻的Alice,一个平时工作认真的表报组的女孩,热心地谈着一个刚刚才上不久的影片,詹奕宏的耳朵,却一直在努力地隔着嘈杂听取刘小玲那一头关于沙漠的谈话。达斯曼先生自称是一个业余的生态学研究者,正在说明那个沙漠博物馆,如何以现代的科学装置,生动地说明进化的历程;如何使泰半都在夜间活动的沙漠动物,在特殊的光学设备中,让参观的人可以一览无遗地看见他们生动而充满趣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