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四天过去了。留下来的财务稽查长达斯曼先生,是一位年轻、聪明而随和的人,对台湾马拉穆上下人员,都十分的友善。第五天是达斯曼先生稽查工作的开始,财务部决定在第五天下班以后,邀集部里的干部,宴请达斯曼先生,顺便给决定在下月初离职渡美的刘小玲饯别。
詹奕宏下班回到赁居的小公寓,换上一套新做的藏青色西装,来到设宴的饭店。在登上三楼的电梯中,他看见大镜子里的自己削瘦了很多。他对着镜子拍拍肩上细碎的头皮屑。一对外国情侣在电梯的角落依偎地站着。他感到数日来无暇去对付的自己的忧悒,就像这电梯一样,沉重却轻若猫蹄似的上下着。
他走进三楼订好的宴客房间。
“嗨,詹!”摩根索先生兴高采烈地说。
“嗨!”詹奕宏说。
侍者为他端来一杯掺着薄酒的果汁。他找到餐桌上写着JamesChiam的小卡片,坐了下来。
“James,你看来累坏了。”摩根索先生在桌子的另一头说,向他抬抬手上的果汁,“J.P.说你这几天干得很好。”
詹奕宏也向摩根索先生抬抬手上的杯子。“谢谢你,可是没什么……”
他说。就在这时候,林荣平和达斯曼先生拥着刘小玲走了进来,一时“嗨”、“嗨”之声此起彼落。林荣平的西装是米黄色的,料子和做工都是明显的上品,然而领带的花色,却流俗不堪。达斯曼先生没有换下穿了一天的粗大的苏格兰呢的角花上装,依旧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他的络腮胡子在柔美的灯光下,有金黄的光泽。
刘小玲一身暗红的晚礼服,长裙触地。云云的浓发蓬松地、洒脱地停放在她细嫩的肩上。宽松的丝绒料子,怎也掩盖不住她修长、美健的身段。她无言地和每一个向她打招呼的人颔首而笑。
詹奕宏低下头轻轻地啜着掺酒的果汁。自从她踏进餐室,她没有正眼望过他。也正因为这样,他知道她早就看见了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不应该显得太落寞,他想。然而他却怎么也无法若无其事地找人闲聊。他于是不知不觉地摸出香烟,这才蓦然发觉有人把点着火的打火机送到跟前。
“谢谢,”他恍然地说,“谢谢啊!”
林荣平无语地关掉打火机,默默地看着他,抽着板烟。他毫不做作地轻拍着詹奕宏的肩膀。
“没见过你穿得这么正,”J.P.用英文说。
詹奕宏笑起来。“Neversawyousoaffluentlydressd.”他想着J.P.的英文,用affluently形容衣着,倒是头一遭听说。
“这几天,”J.P.说:“真亏你……”
“没什么。”
他说。他索性笔直地望着他的上司。在J.P.的脸上,没有一丝嘲弄,没有一丝上司的矜伪。他开始把白天同达斯曼先生一起核对时所发现的问题,仔细地向J.P.说明起来。林荣平专心地倾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老到的问题。忽然侍者来问他们要喝什么酒,打断了詹奕宏的话。
“威士忌,”J.P.说。
詹奕宏向侍者抬抬桌上的果汁。“谢谢,待会儿再给我添这个就行了。”他说,冲着诧异地盯着他的J.P微笑着。餐室的气氛早已活跃起来。他看见侍者已经在开始给刘小玲那边上第一道开胃菜。摩根索先生和达斯曼先生坐在刘小玲的左右,神采飞扬地似乎争着和她说什么。她只是沉静地、得体地微笑着。他的颈上挂着和腰带成套的景泰蓝项饰。他仿佛看见铜片上墨绿的大荷叶,错落有致地交叠着。荷荫下一对湛蓝底子白碎花点子的鹌鹑。
他在她的寓所过了生日的那晚,他们决定要尽快地结婚。第二天晚上,他陪着她去买下今晚这一袭暗红色的丝绒礼服。他们又在一家服饰商店买了一套服饰,烧着古雅花样的景泰蓝铜项饰、铜腰带和铜戒指。一套一式的墨荷鹌鹑图案。然后她陪着他去订制这套藏青西装。
然而过不几天,他们又剧烈地争吵起来。他对于她过去的妒嫉,接近了一种疯狂,一种疾病。他们的争吵日甚一日,彼此交换着最刻毒、最肮脏的詈骂。有一回,在她的寓所,他在激烈的怒火中丧失了理智,发了疯似地打她、踢她。她抓住一块椅垫护着肚腹,圆圆地蜷曲在地板上,待他醒来,她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她没有哭,没有骂,甚至没有呻吟。
她走了。给他留下满屋子对自己的悔恨。他抽烟,他踱方步,他打开电视发呆……等他再也忍不住出去叫住计程车向她的公寓驰去时,已近午夜。看见她的窗子紧闭,灯光已熄,他掏出钥匙打开她的寓所。屋内空无一人。从未曾有过的不安向她袭来。就在这时她从外面回来了。她的左颊浮着一块青肿。他大步走向她,她却轻捷地躲过他的抱拥。一股药味告诉他她是从医院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