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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51)

作者:陈映真

他开始轻轻地摇晃着。她在一旁安静地为他削着冰过的水梨。她注视着他,一个男人怎样吐露他的创伤,这是她首度眼见。这时,她才看到这个平素粗暴、桀骜不驯的男子的心的里层。她的心疼痛起来。

“吃个梨子,”她说着,把一颗裸的、满是水汁的水梨递给他,“梨子可以醒酒……”

他木然地啃着水梨,水汁从他的嘴角上挂了下来。她趋前为他拭嘴。她的微微发疼的心,在揩拭着他的嘴脸的时刻,涌出一股密密的温度。在灯光下,在不知正演着什么的电视机前,一个女人,守着,忧伤地守着一个男人的伤痕,抚摸着那疼痛,使一个人的创伤,分成两个……这是何等的,她所渴望的幸福啊。她沉思起来。她想起自己的破败的婚姻。大学一毕业,她单只是为了让母亲伤心而嫁给了一个长她十岁的船务公司的老光棍。婚姻的破裂,并不单纯地因为那个人在生理上的不能,更多是因为那不能而来的奇癖。离了婚以后,她进入马拉穆,过着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的寂寞的生活。

他依旧木木地吃着水梨。他忽然说:

“喂,有酒没?我不要啤酒。”

“没有了,”她说,“况且你不能再喝了。”她走到电视机换台,“看看电视。”她说。

然而她迳自有些踉跄地到柜子里取出一瓶双鹿和一只酒杯,又复有些踉跄地回到上,为自己倒满深褐色的酒汁。她知道今天他非醉倒不可了。

“詹奕宏!”她忧虑地说,过去抢他的酒瓶。当他抬起双肘来护卫手中的的时候,他的左臂碰到了她柔软却出奇丰盈的、没有穿戴胸衣的乳房。即使因酒精而有些迟钝起来的他的官能,也在一刹那间感到一种深在的震战。他以醉者的目光,默默地、笔直地注视着她。

“你已经喝多了,”她抱怨地说,“喝多了。”

他兀自无言地望着她。但那目光,却没有欲情的渴切。

“把酒瓶给我,乖宝贝,”她说,“去洗个澡,我们早些睡。”她以造作的诱惑哄骗着说。

他无言地喝下手上的一杯酒。他思索着她格外丰盈起来了的乳房。他于是慢慢地再斟一杯酒,讷讷地说:

“喂,你说怀孕了,是真的吗?”

“把酒瓶给我吧。”她说。

“是真的吗?”他说。

“我怀不怀,干你什么事?”

她微笑地说。她知道取回他手中的酒瓶的希望,不论如何,是很渺茫的了。她回过头去看电视,一部台语连续剧在荧光幕上吵闹着。

他一个人哼哼地笑起来了。

她起身收拾饭桌,轻轻地哼着正在流行的歌曲。

“你别走,”他返身在茶几上取烟,用有些抖颤的手划上火柴。

“我只收收桌子,”她边收边说,“明天再洗喽!”

他沉默地看着荧光幕,“吧、吧”地抽烟。酒精开始使他有些儿心悸起来。

“你怀不怀,干我什么事?呃?”他独语似地说。

“什么?”她说,望着他的似乎顿时疲倦起来了的、苍青的脸,“我去放水,让你洗澡。”

他沉默地、慢慢地喝着酒,看着电视。

“喂,”他忽而说,“你觉得,台湾人,怎样?”

喝醉了酒的男人的问题,她想。然而她依然认真地说:“我的心里,有个台湾男人,”她望着他的老是有点寂寞的、有点生气的侧脸,“他最像个男人,像个男人……”“我爱他。”她无端地感伤起来:“可是,他并不爱我。不爱。”她说,“不爱啊。”

“你看这些台湾人,”他盯着荧光幕说,“你看这些台湾人,一个个,不是癫,就是憨。”

她茫然地看着电视中台视电视剧低级趣味的嘈杂。

“如果,一个外省人,”他说,“一个外省人,从小到大,从这种电视剧中去认识台湾人,那么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心目中,台湾人,是什么样的人?”

她专心地听着,几乎忘了这是醉酒的人的酒话。

“我当然知道,”他说,“编写这种剧本的,也正是台湾人。”

他于是悲愁地、哼哼地笑起来。

“要不要洗澡,”她说,“我去放水。”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说:

“你说,你怀不怀,干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