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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49)

作者:陈映真

“你娘为你摆的。”周妈说。和蔼地笑着。

她无言地伫立在客厅,然后又无言地把树上的吊饰摘下,连同树下的礼物搬到庭院中心,划了火柴,点燃那些花花绿绿的礼盒子。周妈在一旁默默地流泪。火光把她的脸烘得发红。寒冷的冬夜,她忽然周身困倦。那夜,她没有回医院陪父亲,而父亲却正巧在那夜过去了。

她把热过的菜倒在大腰盘中,用抹布擦去盘沿的四周。口中的那个“一次枪毙十个把人,眼皮不眨一下”的、剽悍的、青壮时代的父亲,她从没见过。她看见的,却只是一个邋遢的、懦弱的、一任妻子嘲骂和背叛的老人。

门铃叮叮咚咚地响了。她关掉炉火,两步当一步地跑着去开门。门开了,一股酒气迎面向他扑来。她看见詹奕宏因酒而青苍着的脸。她默默地后退,让他进来。

他用酒后的、昏浊的眼睛望着她,哼哼地笑。

“不是说睡过觉刚出来的吗?”她愠然地说。

他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他穿着一条质地很好的牛仔裤,暗黄色的衬衫有些肮脏。他一手抓住茶几上的烟盒,用他肥厚的唇叼出一只长脚的香烟,为它划上火,连连地吸着。香烟叼在他的嘴上,上下跃动。

“不是说好来这儿吃饭的吗?”她背靠着客厅的大门,委屈地说。

“光喝了酒,还没吃东西,”他似乎在安慰她似的说,“我请老张喝了酒。”

“老张?”

“噢。”她说,“我再去热两个菜。”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这是个才二十坪大小的出租公寓。一个卧室,一个小客厅连着小餐厅,一厨一厕,五脏俱全,一间间挨着。她一边热菜,一边说:

“老张呀,老张他怎么样?”

“他X的,”缓缓地抽着烟,一边脱着鞋袜。

老张是公司的门房守卫。昨天早上,人事处贴出了一张布告,说老张半夜里在公司的守卫室中召妓狎饮,应予革职。

“他X的,也算老张当着霉运,”詹奕宏说,“半夜里的事,怎么就让洋鬼子撞见了。”

他到饭厅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他说其实只要人事室的葛经理肯说话,一定不至于开除。“何况,那个女的根本不是什么妓女,是老张的女朋友,在桃园加工出口区一家日本厂做工,”他说,“喝酒,他老张原来就喝酒的呀。”

“YouknowwhatImean,eh?”他一边喝水,一边恶戏地对着电视机学葛经理说话。葛经理喜欢说英语,也说得不错。只是他在一句话里要插上好几个“你明白吧,呃?”成为令人听了厌烦的口头禅。”YouknowwhatImean,don’tyou,eh?”詹奕宏挥舞着左手,说:“Youknow……know个鬼哟,他娘个X……”刘小玲一边热着菜,一边忍不住格格地笑。

门铃又叮咚叮咚地响了。“Youknowwhat……”詹奕宏一边调侃地学舌,一边去开门。一个瘦小的男孩送来一盒蛋糕。

“生日蛋糕?”他诧异地说。

她从厨房跑出来,跟瘦小的男孩说“谢谢”,并且多算了十块钱给他。瘦小的男孩欢喜地走了。他关上门,依然不解地看着她。

“你的生日,今天。”她说着,歪过头去。

“哦,”他说,“哦哦。”

他惯有的嘲讽的脸,在那一刹那间,换上了某种沉思的表情。“哦哦,”他说。她的眼圈微微地红了。没见过对自己也这么粗心大意的人,她想。

“我跟老张吃酒,不是故意的。”他走向她,讷讷地说,“我只知道你要我来吃饭,却不知道是要吃我生日的饭……”

她笑了起来。“我可是饿了,”她说。在灯下,她有焕然的容光。她用围裙擦着脸上的汗水。穿着雪白长裤的她的身姿,有说不出来的帅气。她用两手环抱着他的腰,边推边向饭桌那边走。他的腰结实而不失柔软。比起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分,他的腰板最能显示他的年轻。J.P.的腰,早已松垮下来了。

他们开始吃饭。一桌子都是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台湾菜:一碟荫豉蚵;一小锅猪脚面线;一盘炸肉块;半只白斩子鸡……“做得还地道吗?”她边吃边说。“嗯,”他说。其实她并不是个善于烹饪的女人,除了白斩子鸡,都不很对味儿。然而他只是一径喝着啤酒,一迳说:“嗯嗯,还不错。”阳台上整个暗了下来。两盆石榴在室内漏出的光中,静静地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