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这已是他第二十八个生日了。然而,这却是头一次出其不意地有人格外记得他的生日,用了精致的心,为他备办了一顿专为他的生日而吃的饭。他的形若傲慢、犬儒的心,逐渐在溶解。他忽然说:
“喂,你可知道,这是头一次,有人为我过生日。”
她搁下正要夹菜的筷子,望着他。他于是诉说起来。
由于不大不小的家产的荫庇,他的父亲在日治时代受完了中学的教育。中学毕业后的第三年,台湾光复,他的祖父也在这年过世。“这时祖父留下的产业已经不多,街上一爿药店;一家布店和乡下的不足一甲的土地。”他悠悠地说。又二年,他的父亲在一场动乱中,枉受牵连,差一点送了命。这以后,年轻力壮的他的父亲,忽然变得纵欲醉酒。“祖母心里焦急,赶紧给我父亲娶了一门媳妇,”他笑着说。婚后,他的父亲开始振作起来,但金融的波动,使他破产。“就在那时以后,我和弟妹相继出世,”他喁喁地说,“我父亲托了人情,总算在小学里弄到一个美劳老师的职位。”生活的清苦,可以想象。“给孩子们过生日,第一,经济上没有余裕;第二,在我们乡下,也不时兴。”他说。
她专注地倾听着。不是因为他的叙说有什么传奇之处,而是由于他在叙说着他自己的一向不为她所知的童年。她在他喁喁的、怀旧的叙说中,走进他的记忆。在那记忆中,到处是旧时照片的霉黄的色调。她为他新斟了一杯啤酒,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圣诞之夜。她想起火烧中的花花绿绿的礼物盒子;想起孤独地死去的自己的父亲。他沉默地喝着啤酒。他想起今天下班后收到的父亲的家书。无非是说汇回的钱已经收到;说他常以“在美国公司负大责任的大哥”为榜样,训勉弟妹。但不寻常的是,父亲竟然头一次这样写:“我一生是失败者……望你努力,出人头地。”
“如果一个人老了的时候,终于给自己下了结论,”他说,“说自己是个失败者,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啊。”他于是想起在家乡的精瘦但不失为健康的父亲。眼眶和他一样的深陷,讲话出奇的快。从小到大,他惯常听见他以那快速的话锋抱怨校长,抱怨训导,抱怨将近三十年前招致他破产的金融波动,抱怨政治,抱怨天气,抱怨“外省人”……
“从小到大,我在贫穷和不满中,默默地长大。”他说。他的小而饱满的脸,因多量的酒而愈益苍白起来。“家庭的贫穷、父亲的失意,简直就是绳索、就是鞭子,逼迫着我‘读书上进’。让我觉得,以家境论,以父亲的失意,我本早就没有求学的机会的,”他说,“而我得以一级一级地受教育,读完大学,又读完硕士。”他面有怒色,“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他砰砰地捶着胸脯说。
“你喝多了,”她温柔地说。
“孩子,你看,我们牺牲自己,让你往前走。你看,你一定得出人头地,”他讥嘲地说,“我们牺牲了没关系;孩子,走哇!往那个地方走,那个我们这一辈子想到却无法抵达的地方—这就是他们。”他一会儿扬手,一会儿扬眉,表情十足地说着。于是便哼哼地笑了起来。
“你喝多了,”她说,“你一定先跟老张他们喝多了。”
她把他拖到客厅,坐在电视机右边的安乐椅上。
“好吧,我就拼命读书吧,”他亢奋地说,“拼命读吧,。我总不能向我老子说:为什么要以你的失败奴役我,为什么!”他向空中挥拳头,使安乐椅轻轻地摇晃起来,“因为,我明见的,失败的滋味确是够人受的。家中的生活阴悒窒闷;母亲像机器—蹩脚的、生产力很低的机器一般地工作;帮佣、洗衣服、带小孩……父亲整体抱怨、整天诅咒……”
她拿了一条冰过的毛巾,为他擦拭额上、颈上的汗珠。当她为他揭开衬衫的胸扣,用毛巾伸进她单薄却宽阔的胸膛时,他唧唧哼哼地笑了起来。
“好冰,”他说着把她推开。“好吧,既无退路,我就拼命读书吧,”他亢昂的声音突然低缓下来。他用左手盖着眉头,轻轻地搓揉着他的两个靠近鼻梁的眼角:“想一想,当时每天只睡三、四小时,十几岁的孩子啊,营养又坏,一年两年下来,没有把命读掉,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