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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48)

作者:陈映真

刘小玲格格地笑起来。她一边给自己点起一枝香烟,一边想,一定会说:“蠢透的电视连续剧。”电视里的经理,是个有几分文化气质的、优柔寡断的男人。商场里,怎么会有这种男人?她想,J.P.就不是这种人……

那天深夜,和J.P.从小热海回到台北,在他的车子里,他说:

“现在我晓得了。其实你应该早些告诉我。”

她没有说话。车子驶上方才他们远远的眺望着的一道桥。他知道了也好,她想,好像什么事都有一个冥茫中的行事历上安排好了似的,自然就发生。

“其实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现在我晓得了。”他说,“詹奕宏应该不知道我们的事。”

她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询问,还是判断。她望着他专心开车的模样。他的脸上不是没有一种悲愁,而是并非激人去怜惜的那种悲怜。她轻轻地靠在他的右肩上。

“事情总可以安排的,”他说着,车子在一个机械地红了脸的红灯前停了下来,他用左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说:“也许,在适当的时候,我找他谈谈……”

“不!”刘小玲蓦地坐直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到美国去,”她说,“再说,我的事,可不是你那些业务上的决策,由得你下决定。”

她于是散漫地、落寞地笑了起来。

其实当时她应该生气的吧?她坐在客厅中想。生气他把她当作一件事物去“安排”。但她却不能生气他把她推卸给詹奕宏的认真劲儿。两年了,她知道那于他尤烈的男人在爱情上的自私心。因此,当他说“事情总可以安排的”的时候,她毋宁感到某种爱情和同情混合起来的酸楚。

就在这时,身边茶几上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她抢掠一般地抓起电话。是詹奕宏的声音。

————喂……你怎么了?

她急速地喘着气,把抽剩下烟,截死在烟灰缸里。

“你的电话,吓了,吓了我一跳……”她笑着说。

—我看你心脏不好,应该去看看医生。

她听见他身后杂沓的市声。

“你在哪儿呀,还不快来。”她说,“菜都凉了。”

他在电话那头哼哼地笑。他说他下了班回到赁居的地方,觉得累,竟而睡着了。“我刚洗完澡出来的,饿了。”他说。

她放下电话筒,端了两个菜到厨房去热。她的心荡漾着不可救药的甜美。她想要唱歌什么的,但一颗眼泪却静悄悄地滑下她的面颊。“啊,James,坏种,”她无声地说着,点上炉子,打开抽油烟机,“为什么老叫人盼着,盼着……”

她想起她的父亲,一个曾经活跃在民国三十年代的华北的过气政客。来台湾以后,他忽然变得不但不闻政事,即使连家中的生活巨细,也撒手不管。刘小玲生下来的那一年,带来的一些资财已经用尽。坐完月子,她的母亲就把头发烫起来,出外为生活张罗。比她的父亲年轻了三十岁,作为第四任妻子的她的母亲,不久便显露出在商业上、外交上的奇才。透过过去的“刘局长”的关系,母亲开起时装社、贸易公司和餐厅。随着生意的隆盛,当时在三十边缘的母亲,竟也日益丰艳起来。据老家跟了来的周妈说,从那以后,她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姊姊们,吃的、穿的才渐渐象了样,至于母亲的独生女儿的她,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她的父亲,却一年到头冬春一袭棉长衫,秋夏一袭单长衫,诸事不问,时而弄弄老庄,时而写写字,又时而练练拳,写一些易经和针学的关系之类的文章,在同乡会的刊物上发表。初时母亲苦口求他,穿个像样儿的,几些场合也出去周旋周旋。“唉,宝莲,”父亲呵呵地笑,“二十岁从日本学兵回来,什么我没抓过,什么我没见过?”父亲于是依旧是一年两袭长衫,依旧是百事不问。刘小玲懂事以后,母亲的事业越来越大,父亲在家里越发成了一个破旧的、多余的人。母亲即使在家小的面前,也开始称他“脏老头”,任意指使。为了应酬,为了牌局,母亲不回家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母亲另有男人的谣言,在外面绕了个大圈子,终于流到他们家中来。异母兄姊一个个搬到外面住校、通学。刘小玲开始反抗母亲在家中强大的权威。

她上高二那年,老父终于病倒。母亲把他送进一家很好的医院,每半个月到医院缴一次医药费和特别护士的费用,却连病房都不去探一下。那时候,她是一个沉默的少女,日日陪伴着昏睡的时候很多的父亲。有一天晚上,她回到家里,看见客厅里摆着装饰得很辉煌的圣诞树,树底下堆着一大堆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