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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47)

作者:陈映真

“没有人能审判爱情,”她说,“每一件不快乐的爱情,总有一方说被另一方欺骗、玩弄。”

“James是个好青年,”他的语调沉重,“那么,你何苦要到美国去流浪?”

“一个爱上别人的人,包括我自己,总以为别人应当以对等的爱情回报他,”她幽幽地说,“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多么明显的不公平。”

他想起那段时日。在白天,一个是主管,一个是主管的秘书。一下班,她就拖着他在隐秘的地方争吵、哭闹、威胁……直到有一天,她说:“J.P.,我认了,可是让我慢慢的走开。”“没有人叫你走开,小刘,只是我没有权利叫你要我罢了。”他说。从那以后,他们算是为了分开而相处至今。“如今她真要走了,”他想着,嘶吧、嘶吧地抽着烟斗,注视着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困乏的她的脸。他忽然很想说:

“在爱情上,女人要比男人诚实,比男人勇敢多了。”

然而他没有说出口来。他沉吟着,说:

“James能力很好,有前途。你,我设法另外给你介绍更好的工作,你们来往,也方便些。”

她没说话,只是神经质地用手拢着她的头发。她想谢谢他的好意,可是那又太生分了点。她看着他没有动过的、应该早已冷了的稀饭,反射性地说:

“你该吃一点儿了,J.P.。”

她不该说话的,她想。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使她努力、努力地抑制了的泪水,终于哗地流满一脸。

“怎么了,小玲。”他慌张地说。

她开始出声哭泣。

就在昨夜,詹奕宏向她吼叫:

“不要想赖上我,我可不是垃圾桶。别人丢的,我来捡!”

“James……”她说。

“我不是什么他妈的James,我是詹奕宏!”

“我从来不敢想你会娶我。你就把我当作坏女人好了……孩子我自己生,自己养大……我会走得远远的。”

她哭了。她已不再是做梦的女学生,但也正因为这样,当她发觉自己已经那么不可救药地爱着詹的时候,她是酸楚的。为什么她能爱、要爱,却只能无助地等待着另一个分别?……

“怎么了,怎么了?”林荣平忧愁地说,把她拥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着,用手绢为她擦去泪水,频频地吻着她的长发。“怎么了,怎么了?”他说。

他拥着她。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实在是爱着这个女人的。只是他的地位、他的事业、他的自私使他懦弱、虚伪、成为一个柔软的人罢了。月亮有些偏西。整个温泉区已在淫荡后的疲乏,滑落深沉的睡眠。

她止住了哭,把手绢还给了他。

“不好意思哦,”她细声地说,“我们该走了。”

“怎么了呢,你?”他寂寞地说。

“没什么,只是爱哭。”她歉疚地笑了起来。

他们走下阳台,在柜台边看见小热海出了名的摆设:一只日本长尾雉的标本,栖息在曲劲有致的木板上。长约六公尺的美丽的尾羽,即使在日光灯下,还发出美艳、高贵的色泽。

柜台的服务生一脸的睡意。他付了帐,她在那小小的日本风的庭院边站着,望着开始有些阴霾的夜天。“请务必再来。”服务生用生硬的日本话说,目送着他们的车子向黑暗中滑行。

【2】温柔的乳房

刘小玲把啤酒重又放到冰箱里。这是个炎热的夜晚。冰透的啤酒会使他整个儿高兴起来的,她想。桌上的菜开始凉下去了。她望望墙上的小小的电钟,时间已经超过了客人应该来的时候有半个钟点。她有些焦虑,却没有忿怒。她打开电视,坐在刚换下套子的沙发下。她想着差不多所有的他们的约会,他总要漫不经心地耽误,甚至有一次根本把约会都忘了。她于是独个儿无声地笑了起来。

随便打开的电视,正演着一个少女迷恋于一个早有妻儿的中年上司的故事。在一间经理办公室里,一个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靠在椅背上,左手蒙着眉宇,然后缓缓地吐出白色的烟。经理室的门外,有几个职员在埋头工作,唯独有一个年轻的女职员定睛地注视着经理室中的男人。镜头忽然调近,照出一张做着梦的,大眼睛的少女的脸……一泓柔和的音乐从远处流入。少女的声音在旁白:

……如果我能把手放在他那忧悒、疲倦的眉头上,让他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孩子,那么样,那么样地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