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兀自对着旅社的镜子笑了起来。嫣然中有一种放肆。那时候,他裸着躺在床上翻《时代周刊》。他无言地笑着,感到某种可以接受的妒嫉。
“怪不得他老冲着我笑得那么邪道儿,”她愠然地说。他默默地抽着板烟。“我要走了嘛,Linda。他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然后他忽然抱住我……”她笔直地望着他,在一刹那间,眼眶就红了起来。“他X的……猪!”她涨红了脸,悲愤地说,“让我走,否则我就叫,我说。他忽然放开我,说,Linda,别让我吓着你了。我没有恶意,Linda……”她的声音逐渐平静。“他X的,”她悲哀地说,“猪……”
他面露怒容。他感到一股暧昧的很的怒气,使他的握着烟斗的手,轻轻地颤动起来。然而,那毕竟不是居家的时候,对妻儿的那种恣纵的、无忌惮的、有威权的怒气。一个引他为心腹知己的,昵称他oldboy的美国老板;自己“青云直上”的际遇;几百万美元在他的手上流转;自己所设计的,被太平洋总部特别表扬而在整个亚太地区的分公司中广为推行的两种财务报表格式;在花园高级社区新置的六十四坪洋房……在这一切玫瑰色的天地中,刘小玲,他的两年来秘密的情妇,受人调戏,坐在他的面前。他的怒气,于是竟不顾着他的受到羞辱和威胁的雄性的自尊心,迳自迅速地柔软下来,仿佛流在沙漠上的水流,无可如何地、无助地消失在傲慢地沙地中。这才真正地使他对自己感到因羞耻而来的忿懑。
“知道了。”他蹙着淡薄的眉说。
她看见他因着恼怒、懦弱和强自倨慢的情绪而扭曲着的脸。“没见过生气起来就这么难看的男人的脸,”她想着,心疼起来。然而她依旧说:
“知道什么?你去找他理论?女人就这么好欺负。”
“小刘。”他说。
她注视着他。他一脸的歉疚。三十八岁的他的脸,逐渐地浮起苦疼的温柔。她忽然虽并不是悲伤,却想落泪。
“小刘,下班以后,到小热海等我,好吗?”
她猛地摇摇头,眼泪温热地流下她的面颊。
“有话跟你说。”他温和地说。
她沉默着。
“其实我知道,这一个月来,你有心事,”他说,“詹奕宏的事吗?”
她诧异地望着他。他毕竟知道了吗?她想。但是从来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的安静,不是没有忧悒的安静。方才从摩根索羞辱的办公室出来,她便一直走到詹奕宏的办公间。然而詹奕宏去了捐税处,尚未回来。面对着这个暗地里亲炙了近两年的男人,她知道一个故事已近尾声。她寂寞地笑着。
“应该谈谈的,”她叹息地想着,把用过的手绢整齐地叠成方块,摆在他的桌子上。“尽早来。”她说着,佻达地走出他的办公室。他开始给家里拨电话:“临时要陪老板到南部去一趟。”妻子没有抱怨。他挂了电话。
他有些冒汗。温泉山区的路,又曲折、又窄小。他想起每次他载她到小热海,就在这一截迂回的山路上,她总夸他开车的技术好。她在车中左晃右晃,格格地笑。他则不苟言笑地咬着烟斗,专心开车。这夜的温泉山区,华灯在松影间摇曳。偶然间,有欢娱日本观光客的、不很道地的日本歌,流进他的车子。
刘小玲在小热海的阳台上,看见他的车子开进停车场。小热海的狗,汪汪地,其实并无恶意地吠着。一个中年的奥巴桑叫住了狗。“多西,哼,多西,”奥巴桑日本风地斥责着她的爱犬,然后用日语说欢迎。“好久没有光临了。”奥巴桑说。刘小玲听见林荣平要了一间房间,看见他走向阳台的台阶。她回过头,为自己的杯子添了一点啤酒。然后他抬起头,默默地了望着台北的灯火。
他在她的身旁坐下。她把啤酒杯推给他,他握住杯子,静静地看着逐渐崩塌着的泡沫。月亮升得很高。她把放在皮包约莫三天的Dunhill衔在她的嘴上。他为她点火。瓦斯打火机的火焰照着她那多肉的、柔嫩的唇。他开始慢慢地喝着啤酒。
“也许我另外给你找事,”他终于说,“下礼拜我到青商会去,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这时奥巴桑端来一盘炸花生、一瓶冰啤酒和一只新杯子。刘小玲和善地和奥巴桑打招呼。她忽然说:
“对了,奥巴桑,我们今晚不要房间了,”她状似愉悦地笑着,对奥巴桑说:“我们还有别的事,对吗,J.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