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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44)

作者:陈映真

窗外逐渐暗了下来。他把板烟在烟灰缸敲干净,却不料板烟和大理石的烟灰缸会撞击出那么沉闷而棘心的声音。他站了起来。那嗒然之感,竟逐渐转变为一种沉滞的忧悒。他关了灯,带上门,匆匆地走出办公室。

他开着公司刚刚替他换下的福特“跑天下”,驶进渐浓的暮色。他沉静地注视着前面的路,感到一种悲戚在安静地、顽固地从他的心中向四肢渗透着。他漫然地想:“同样是新车子,福特开起来就是跟裕隆不一样—”他试着找个话题和自己聊聊天;他试着回想他初初驾驶裕隆的经验;试着为一个预定好的青商会的午餐会找一个合适的讲演题目;试着在两个别人介绍的音乐系女生中,为大女儿挑一个钢琴老师……但不论怎样规避着,摩根索先生那放胆的、恶作剧的笑脸,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思绪的空间,在他的视野上端浮现。

“Linda真的没跟你说什么吗?”摩根索先生说,浅蓝色的、镶着金黄色的睫毛的眼睛,笔直地望着他。他忽然想起电视上灰色的很无气味的美洲豹的眼睛来。

“告诉我什么?”他说。

他仿佛可以看见自己平静得了无破绽的表情。摩根索先生狡黠地、好奇地望着他。“Linda什么都没有说,J.P.?真的吗?真有趣,J.P.”摩根索先生放胆的、恶作剧地笑着说。

“告诉我什么?”他说。尽管连自己也诧异着,但他很清楚自己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是那么样地无懈可击。“她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你要升我的薪水啊?”

他说。他们大声地、美国式地笑了起来。

“你应该升的,J.P.,相信我”摩根索先生说,“你有一个电脑般的脑袋,J.P.……”

现在,天色已经整个儿黑下来了。他开始把车子转向一条通往温泉区的路上。一条以林荫出了名的山路。车子在斜度不大的路上转了两次弯,一轮不很圆满的月亮出乎意外地挂在靠近市区那边的天空,发着文弱的、白皙的光芒。“她要告诉我什么……”他想着自己那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他开始感到羞耻。

早上快十一点的时分,林荣平的秘书刘小玲走进他的办公室。这个一向做起事来安静、迅速的他的女秘书,却把办事铁柜弄得砰砰地响。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以异乎寻常的急躁,把一大堆公事入档。

“Linda,”他说。

她仿佛吃了一惊,安静地低下头。她咬着轻轻地抹着唇膏的、质厚的嘴唇,把目光从手上的公事迅速地移向墙壁。他忽而看见积蓄在她的眼眶中的泪光。他拿下板烟斗,用英文说:

“什么事不对?Linda?”

刘小玲的嘴唇微微地颤动起来。她迅速地低下头去,一串眼泪就掉到她交握于小腹前的双手上。

“坐下来,”他说,“什么事,慢慢说。”

她终于坐在他的面前。她无语地接过他的手绢,仔细地擦去眼泪和鼻端的潮湿。她的眼睛,尤其在她稍嫌宽了一点的脸庞上,应该算是小的吧。她的鼻子长而瘦实。然而她的质厚而柔软的嘴唇,使她的面貌有一种无需争辩的成熟的风情。

现在她望着他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块菲律宾黑木雕刻。低矮的草房前有一个农夫拉着一条水牛,仿佛正要上工去;他常对她说,除了农夫没戴着斗笠,这简直是台湾农村的风光。

“刚才我把你要寄到东京转纽约的信打好,送副本去给老板”,她平静地说,“他说:Linda,你是个漂亮女孩。”她停了一下,又说,“他对谁不这么说?我说,谢谢。他说,Linda,听说你很喜欢我留胡子的样子,”她不屑地看着林荣平,“一定是你告诉他的。公司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奴才胚子。”

今年夏天,摩根索先生离开台湾,度一个月的年假。从香港、新加坡、伊朗、西德、丹麦,摩根索先生各寄给他一张明信片。公司里五个经理,只有他接到这些明信片。然后在美国马里兰州的老家,摩根索先生给他写信,说他已经蓄了一道八字胡,要他保守秘密,等回台湾时给公司的人“一个性感的惊喜”,等到摩根索先生回来了,公司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对老板的胡子感到兴趣。有一回,在那温泉区的日本式的小旅社,他和刘小玲谈起老板的胡子。他议论说:“我们中国的女孩子,对男人的胡子,只觉得衰老、邋遢……”

“我想不是。我们公司的小姐都还小,”她专心致意地对镜梳妆,一面说,“其实,我倒挺喜欢他的胡子。长得那么密啊,贴在他年轻的、调皮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