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是个虚无者,我定要看你的婚礼,因为我爱着你,深深地爱着你,像爱着死去的妈妈一样。」
顷刻间,我的眼睛为泪所模糊了,但我坚持着。无非是要反叛,反叛得像一个烈士。烈士是不应该哭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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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於今两年了。我变得懒散、丰满而美丽。我的丈夫温和有礼,而且誉满他们的社会。做弥撒的早上,当他扶着我走上圣堂门口的台阶的时候,我的丈夫显得尤其体贴温柔。我们是注定要坐在最前排的阶级,然而我始终不敢仰望那个挂在十字架上的男体∣∣因为对於我,两个瘦削而未成熟的胴体在某一个意识上是混一的∣∣与其说是悲哀,毋宁说是一种恐惧罢。流泪的哀恸已经是没有了。这使我感到歉然∣∣富足果真「残杀了一些」我的「细致的人生」吗?贫苦果真使我「卑鄙」,使我「龌龊」吗?我一点也不想抗辩,但我尽力企图补偿过;我私下资助着我那可怜的父亲,如今他在一所次等的大学教哲学,一面自修他的神学和古典。至於我的弟弟康雄,我也曾考虑到利用我的得宠於公婆,发动我的有势力的公公通过教会为我的弟弟康雄修个有十字架的墓碑∣∣为的要补偿深藏於我内心的卑屈和羞辱。然而我旋即想到那行为未必是我的弟弟康雄所喜悦的罢。於是我一心要为他重修一座豪华的墓园。此愿了後,我大约也就能安心地耽溺在膏梁的生活和丈夫的爱抚里渡过这一生了罢。
──一九六〇年一月《笔汇》一卷九期
2、家
刚吃过晚饭。我坐着点燃一支香菸。我意识到妈妈正瞧着我,因此我小心地在脸上塑箸成人一般的风景。我想起了父亲死後第一次在伊面前吃菸的时候,伊的那种困惑、惊奇而又承认着的表情。伊始终没有说我过。如今我已经十分清晰地了然于这一个意义。打比方说罢,我方才问伊为什麽在这拮据的日子里,还吃这样好的菜时,伊回说,我已经是这一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在外面念了一学期的书,好不容易看见我回来过年假,总不能叫我吃不好。我慢慢地送着烟圈儿,突然之间很想向伊说明我实在并不常常抽着菸的。因为这次慢慢的回程,坐在车上闷着无聊,才买了一包放在身上;到今天回到家里已经是第五天了,却还不曾抽掉半包。我弹着一截菸灰,看着它带着那种灰烬的重量,跌散在地上。蓝色的烟燻着食指袅袅地爬上来,郁结于电灯的瓷罩之下。在伊,我对自己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说不定这样望着我抽菸,也是一种安慰罢。我终于咽下想说的话,小心地在脸上塑着一个成人的风景,夸张地皱着眉宇,用嘴烧着重苦的菸叶。妹妹静悄悄地收着碗筷。半年来,伊真长大了许多。父亲死後,伊变得沉默了。才半年呢,我无声地说。半年以前伊总是跟我斗气,虽只不过是一个妹妹的撒娇,但我记得几次把我气得直吼。可不是麽,自父亲死後才只半年,伊竟变得安静而且柔顺了。行许真的长大了,再不,那就是我真的已经是这一家之长了啊!
「妈妈,」我说,我用指头转着菸蒂,手指上似乎竟燻出汗来。我听见妈从喉咙的深处答应着,声音里带着一种母亲的爱抚。「我不想念下去了。」
「不可以的。怎可以呢……」
「妈妈,你不明白,」我说,「那里学费贵,而且又念不出道理。」
我听见自己和妈妈几乎在同时叹了口气。咀嚼着烟燻了的苦辣的口腔,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烦躁。我有些愤怒起来。半年来,我一直不能有片刻能够逃出自己因屈辱而来的伤痕。父亲死後不久便赶上联招考试,因此全村的人都在望着我∣∣以一种我所厌恶的善心,期待着一个发奋有为的青年,在丧父後的悲愤中,获得高中金榜的美谈,好去训勉他们的子弟们。然而我终于在全村中带着可恶的善心的凝视之前落了第,而後在一种热病的状态中离开了家。我对妈妈说我要到台北补习。离家的前夜,全村便都传着我的将负笈于台北的事,似乎这样一个次一等的故事,也聊以满足他们那需求美谈的欲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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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有志气。」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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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上的列车开动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逃避之後的在庇荫中的安定。然而我不曾料到自己正走进一个更大的梦魅里去。那些新新旧旧的落第者们,那些生手们,云簇于地狱一般的教室里∣∣不幸,我自小幻想着的地狱里的光,正像这些强烈的日光灯之萤色∣∣眦眼咧齿地听着课。唉唉,那些彷佛握有大学之门的钥匙的名教授们,在玩弄着神秘的介系词、数多而巧妙的动词,和狡诈的几何证题以及藏着魔术的代数方程式。後来我几乎每堂课都看见无数青而瘦的学子们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抢夺授业者的嘴里降下来的「吗哪」。渐渐的,彷沸也听见无数的悲鸣之声流行于这凄惨的抢夺之上。忽然也自觉:这个幻象无非是引源於儿时对于忌中之家的功德场上那种挂图中的血湖的印象罢了:也是许多的青而瘦的手挥舞着,曲扭的嘴脸们呐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