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愈离他绝命时近,我的思慕也更加浓而且重了。我於是真正发见了我的弟弟康雄的真实。我的弟弟康雄死在一个哀伤负罪的心灵里。虚无者的字典里应是没有上帝,更没有罪的。我的弟弟康雄竟而不是虚无者吗?竟而不是雪莱吗?……
※※※
那年暑假,我的弟弟康雄在一个仓库那里找到了一份职业,为了筹聚下学期的学费。因此他就赁居在仓库附近的一所专租给劳动者的客寓。客寓的主妇是个「妈妈一般的妇人」,我的弟弟康雄这样说。於是他们大约是相恋起来,而且从那样晦涩的字句中也会使人看出我的弟弟康雄已经失去了他的童贞了。因为我的弟弟突然辞去了职业,到邻县的平阳岗去了。我还记得这一段时间他的家书特别多,因为职业无着,又没有能力赁居。我的弟弟康雄终於勉为其难的住进了一间圣堂。此後的日记尽是自责、自咒、煎熬和痛苦的声音。「我求鱼得蛇,我求食得石」。我的弟弟康雄绝望地嚎叫着:「我没有想到长久追求虚无的我,竟还没有逃出宗教的道德的律。」、「圣堂的祭坛上悬着一个挂着基督的十字架。我在这一个从生到死丝毫没有和人间的慾情有分的肉体前,看到卑污的我所不配享受的至美。我知道我属於受咒的魔鬼。我知道我的归宿。」这些是我的弟弟康雄留下的最後的轨迹。他的自戕是此後约半个月的时日了。这个末日的日记上所印的格言是:
Nothing is really beautiful but truth.
∣∣N.Boileau
因此我感到了一个极大的轻蔑和滑稽的、一种近乎快乐∣∣发现秘密的快乐∣∣的感觉。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的弟弟康雄,连我也在内。但至少如今我已经知道我的弟弟康雄死前挣扎的线索了。甚至我的父亲所只能说出的世上最了解的话,只是如此:他说他的孩子死於上世纪的虚无者的狂想和嗜死。而至於那坚持不肯为我自戕的弟弟康雄毕行宗教葬仪的法籍神父,就更加惶惑了。「这是不可解的,我亲眼看见他在最近几天,深夜里潜进圣堂长跪……这是不可解的。」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这少年虚无者乃是死在一个为通奸所崩溃了的乌托邦里。基督曾那样痛苦而又慈爱地当着众犹太人赦免了一个淫妇,也许基督也能同样赦免我的弟弟康雄。然而我的弟弟康雄终於不能赦免他自己罢。初生态的肉慾和爱情,以及安那琪、天主或基督都是他的谋杀者。
(所以我要告状。)
我的弟弟康雄的葬仪,是世上最寂寞的一个。平阳岗里,我们连半个远亲都没有。一个粗制的棺木後的行列,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人和一个不伦不类的女孩子。没有人哭泣。这个卑屈的行列,穿过平阳岗的街道,穿过镇郊的荒野。葬礼以後的坟地上留下两个对坐的父女,在秋天的夕阳下拉着孤伶伶的影子。旷野里开满了一片白绵绵的芦花。乌鸦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走下了坟场,我回首望了望我的弟弟康雄的新居:新翻的土,新的墓碑,很丑恶的!於是又一只乌鸦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里了。
然而这卑屈的感觉却在我的婚礼中得到了补偿。神父和司仪们都穿上了最新的法衣,圣诗班听说是特地选了一童男为我献唱的。整个仪式中我都抬着头。我要看看这些宗教社会的人们,看看这些有闲者的高级娱乐,看看五彩的嵌镶里……但我却无意间看见了那个挂在木头上的基督。这个虽是男人但超出於性别和生理的裸体,使我立刻想到我的弟弟康雄入殓的一刻。我和父亲走进我的弟弟康雄的房间时,一个仰卧床沿的屍体迎着我们。我的弟弟康雄一手垂在地板上,一手抚着胸,把头舒适地搁在大枕头上。面色苍白,但安详得可爱。雪白的衬衫染着一些大约是呕吐的血。这个童子曾稚气地在禁园里扮演着一个背德者,稚气地偷嚐了情慾的禁果,而终於又稚气地撕掉了自己的生命。如今,我的弟弟康雄的一切都泯没消逝了,但是那童稚的气息,却涂满了整个屍体。我第一次看见了那失去已久的、惯为我所抚爱的亲爱的弟弟。我泪如雨下,而终於泣倒在我的弟弟康雄冷凉的怀里了。清洁的时候,我的父亲几乎不能帮助什麽,於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学以後不曾看过的我的弟弟康雄的十八岁的裸体。他的胴体白皙一如女子,头发多而秀美,眉目清秀,一身未熟的肌肉。
我彷佛看见我的弟弟康雄带着这个未熟的躯体从十字架上下来了,而且温和地对我笑着。突然间我想起了他的一封信,听见他喃喃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