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他说。我抑止不住一种羞恶的感觉。我说:
「是的。」
「二十五岁,」他说:「换句话说:二十五个年头里,你在这里长大,安安稳稳,没兵没灾的。你的亲戚朋友都在这里或者那里……。你就是这样当然地过日子,好像一棵树长着,它当然就长着。」
「像一棵树吗?」
他於是又呵呵地笑了。他说:
「这是他说的。那时候,我们不打球了,他走过去取下挂在那棵苦苓树上的衣服。他跟我说,倘若人能够像一棵树那样,就好了。我说,怎麽呢?树从发芽的时候便长在泥土里,往下扎根,往上抽芽。它就当然而然地长着了。有谁会比一棵树快乐呢?」
「我想他算是个哲学家罢?」
「大概是罢。」他有些踌躇地说:「然而我们呢?他说:我们就像被剪除的树枝,躺在地上。或者由於体内的水份未乾,或者因为露水的缘故,也许还会若无其事地怒张着枝叶罢。然而北风一吹,太阳一照,终於都要枯萎的。他说的。」
我没说话,却一直在捉摸着我是不是一棵树的这麽一个有哲学意义的问题。校园里的钟声,不晓得是第几次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大凡路走绝了,就得认了。这样,或许还有路走,也或许原就没有路了。」他说:「然而倘若还不认了,就会像他那样。就是那麽样。」
我开始收拾卷宗。我说:
「是的。」
「所以,」他说:「同志,这个案子,在我看来,是极其简单的。像他那样的事,我看得太多了。」
「谢谢您,同志。」我说,谦虚地握住他的修长的、多骨节的手。我说:「你使我增长了许多见识,真的。」
他的手握得极重,可以想见他曾是一个多麽干练勇毅的战士。他呵呵地笑起来。
「这是那里话,」他说:「一切全过去了。你英年有为,往後的,全看你们了。」我在他的似乎有些嘲笑的眼色里,止不住微微地战栗起来。他说没事可以常来闲聊天儿,我则说一定一定,便辞了出来。
傍晚的时分了。天空依然是滞重的、普遍的云。然而水田里青翠的水稻,在温热的晚风中树比地舞着。我抬头远望的时候,看见在机场後面的两个乳房似的小山岗,在傍晚的烟霭中划着十分温柔的曲线。妻在仰卧的时候的乳房就是那样:看来丰沃而且多产。有一棵树俏皮地长在那个该是乳头的地方,便使我一个人很是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种开心,便彷佛听了一支淫荡的笑话似的。但是在次一个片刻里,我忽然开始毫无结论地想起人是不是像一棵树那样活着的问题来了。
三
两天来,上级协调了各个有关单位,陆陆续续地寄来关於神秘的林碧珍的初步资料。第四天,上面的电话来了,为我安排好一个会晤的地点。
「……你说过:这是你的第一件差事。」上级在电话里的老远的那边说。
「是的是的。」
「这个女的,很大方,他X的。」他忽然笑了起来,似乎为了掩饰无意间在下级前面说溜了的那句咒语而笑得很不真实。
「是的是的。」
「要表现出你的风度,你的修养,你的才干呵!」
「是的是的。」
※※※
在北上的火车上,我反反覆覆地翻阅那些资料。
林碧珍,二十五岁,大学毕业,丹洛普台湾化学公司化验员。未婚。
车子辘辘地飞驰着。浴着秋的太阳的田野,彷佛在以某一个不能看见的地方做中心,在窗外慢慢地旋转。我抽着香菸,忽然因为我要同一个大学毕了业的女子晤谈,而重又感到由於自己始终没有考取过大学的──差不多已经陌生了的──悲哀。那时候,自己真是用功得不得了的。故乡的太阳又大又毒。但屋後的芒果树下却有一股飕飕不绝的风,自己便整天在那儿哇啦哇啦地背诵英语单字。
约谈的地方,是一个叫做「火奴鲁鲁」的洋吃茶店。在二层楼上,可以从晶亮的落地窗看见马路上熙攘得令人不可思议的街道。几株室内植物这里那里地站在植盆上,和浅褐色的窗帘相映成一种令人只想喝茶谈天的气氛。因为是中午时分罢,整个室内只有我这麽一个客人。柜台的女孩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厚厚的小说。一个男孩子为我端上咖啡的时候,一支音乐便开始慵懒地在室内流动起来。
第一次喝咖啡,是结婚以後的事。妻的朋友送了两罐咖啡精。因为据说它能提人精神,每天早上上班前便总要装在一只妻做为嫁粧带来的十分精致的东洋杯子里,喝上那麽一碗,也免得同事们说我婚後便精神萎靡啦等等──好像他们取笑过早我半年前结了婚的老李那样。然则不料一喝就喜欢起来,所以不到一个月,就把两罐褐色的粉末给泡着喝光了。喝光了以後,由於乡下没地方去买,便也一直都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