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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39)

作者:陈映真

这样地想着的时候,便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回头一看,是这里的耿组长带着一个小姐上来了。我站了起来。

「你到得早。」耿组长笑着说。

我顿时因为耿组长之穿着一身整齐的制服而难过起来;这样,岂不是太像在押解一个人犯的麽?然而这位当然是林碧珍的女子却一点儿也没有为难的样子。

「这位是杜同志。」耿组长说。

「你好──要麻烦你了。」我说。

伊微笑着,以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样子点了点头。「你们谈谈。」耿组长说,便走了。

我们差不多在同时坐了下来。音乐依然流动着。伊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包深蓝色的香菸,衔在伊的梭形的唇上。我为伊点上火。

「抽菸?」伊说。

「刚刚丢掉。」

我微笑着说。我们沉默地听着音乐,它像一只纸摺的飞机般漫然地飞翔在室内。伊说:「第二天下了班,我才晓得他竟死了。」

「你收到他的信吗?」

伊摇摇头。伊的头发带着些微的赤褐色,光滑地披在伊的肩上。小男孩为伊端来咖啡。伊的脸色也是一种立着的梭形,即便是背着光,也可以看到伊的白皙的皮肤。

「我就住在他的隔壁──我们只隔着一个天井。但我们却住在两栋不同的公寓里。他们家住四楼,我住三楼。」

伊开始俐落地加方糖块,我这才晓得那一小瓷杯牛奶是供人加进咖啡里的。

「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常常在天井看见他早晨盥洗的样子。他聚精会神地刮胡子;他刷牙的时候总是弄得满嘴都是白泡泡。」

伊叮叮当当地用小银匙摇着杯子。伊一个人在回忆里笑起来,彷佛一点儿也无视於我的存在那麽样。伊的那一双要是双眼皮就会很好看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杯子里的乳褐色的小小的漩涡。

「那天早晨,因为是我的例假,便一个人懒在床上。」伊说:「恍惚间听见天井那边有嘤嘤的哭声。我一下子便认出是小华华的声音了。他一向最锺爱这个大女儿。」

伊的抽着菸的手短而丰腴,令我想起故乡屋前老池塘里钓上来的鲫鱼。那鲫鱼是黑色的,但伊的手却白得像油菜梗。

「我披上晨衣,冲到天井去。小华华在他从来漱洗的地方呜呜地哭着。五楼的人望下看,三楼、二楼的人望上看,一个送牛奶的胖女人扶着脚踏车在天井底下把整个儿脸都望上翘着。三个警察走了出去。他们都沉默着,只有小华华一个人在哭。」

我迅速地摸出我的香菸,点了火。原是恐怕伊会坚持我抽伊的香菸的。然而伊却似乎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把胡心保留下的一个小封袋交给伊,伊看着封袋上的字,小心地不去撕坏它。

「我在想你们何以会那麽迅速地找到我。这上面有我的住址。」

伊笑了起来;伊的梭形的唇里面,有一排稍微参差的细细的牙齿。三枚连串的钥匙从封袋的开口锵然滑落。这使伊的笑脸慢慢地歛收起来。伊抚摸着那些钥匙,至于有些凄然的样子。我说:

「你离开他以後,就在那个晚上,他死了。」

伊在纸袋里寻找着别的什麽,却什麽也没有找到。伊把那三枚钥匙玩弄似地推到桌子的中央。它们安静地躺卧在那里,发着恹恹的光亮。

「所以,」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他为什麽……,比方说罢,是不是有什麽迹象。」

「我们是情人。」伊重又点上伊的一根又长又白的香菸,猛烈地吸着,至于伊的看来有些昏浊的珍珠项圈微微地蠕动起来。

「你当然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儿。」我细声说。

「我当然晓得。」

伊忽然沉默起来。不晓得在什麽时候,音乐早已停了。伊嚅嚅地说:「我当然晓得。」伊轻轻地呷了一口咖啡,还没放下来,便若有所思地又啜了一口。伊说了:

「他的妻子真好看。我和他一起玩了以後,我还常常看见他带着一家人郊游归来的样子。他们看来那麽快乐,却一点都不令人嫉妒。──然而,我对于他,真是一无所知啊。」

伊似乎有些激动起来。「这样不是很好吗?他说。我甚至不晓得他的名字。我为他起了一个名字,Jason,一个希腊神话里的航海人。他好喜欢那个名字,因为他喜欢那航海人的故事。我们都不想多晓得对方的事。这样不是很好吗?他说。」

伊似乎有些哽咽了罢。伊低着头说:「你知道,他不是会倾诉的那种男人。那天,他挂了一个长途电话给我,我正在做一项顶重要的化验工作。Mr.Abenstein从来不准在我们工作的时候接电话。我不晓得是他打来的。而况我们刚说好了要分手的。」伊寂寞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