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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41)

作者:陈映真

「来宾白先生电话。」麦克风重覆地说。

带着墨镜的秃头的男人摇摆着醒来了。他把半杯橘子水滋滋地吸完了。没有人到柜台那边听电话,音乐於是又响了起来。

「从那以後,他专心地过着我们的那种生活。那时候,他差不多专心於那种生活,到了忘我的地步。能使你的生命那麽样地飞跃,他说:令我也感染了那种欢悦。然後有一天,他忽然说:birdie(Mr.Abenstein管我叫birdie,他说我看起来像他们澳洲的一种堇色的鸟),我们只不过在欺骗着自己罢了。我们分手罢。他说。你不是说喜欢生命在跃动着的感觉吗?我说:我的父母生了我;你却活了我。不要忘记。我说。我哭了。然而他依然走了。我依旧每天在天井看见他在四楼刮着胡子。他看到我的时候,也照样毫不造作地笑笑。早安,他说,满腮子都是白色的肥皂泡泡。他照样在例假带着他美丽的妻子和小华华出去。他的太太真漂亮。」

「真是难以明白的人,」我说:「真是难以明白的人。」

林碧珍笑起来。现在那个秃了头的、带着墨镜的人开始离去。落地窗外的街道彷佛有些黑暗,然而那熙攘却加倍了。

「然後他回来了。有时候是一个电话,有时是一封信。birdie,什麽时候我在什麽车站等你。那儿离海水浴场很近呢。你穿那件黄色的绉纹裙子来罢,他说。他回来了,然後他又离去。杜先生,他是个不快乐的人。然而他看起来永远那麽若无其事──顶多有时候看起来劳顿些罢了。他总是那麽温和地笑着。」

小男孩为我们换了两杯咖啡。「我喝不下了。」林碧珍说。现在我首先把小瓷杯里的牛奶倒进冒着烟雾的热咖啡里。香菸抽多了,喝杯热咖啡是十分受用的。我们沉默一会。

「你说前一天他打了长途电话……。」我说。

「嗯嗯。」伊沉吟着说。伊开始为伊的精致的腕表上着弦。「Mr.Abenstein从来便不准我们在工作中出去接电话。」伊说:「午饭後问接线生,说是并没留下名字。五点钟的时候他又打来了。birdie,birdie,他说。他的声音似乎很愉快。他告诉我他在什麽地方。出差吗?我说。我几乎要哭出来了。那两天我好想念他。不,他说:忽然想旅行罢了。我的眼泪夺眶而下:我的航海人又回来了。Jason,Jason……我喃喃地说。他似乎讲了什麽,但我没听见,我得马上去参加一个会报呢,我大声说:我去看你。然後挂了电话。」

「是的。」我期待地说。

「下了班是连忙赶车到你们那个地方。好在只有那麽一家旅社,我很容易便找到了他。那个时候,他并不在。茶房说他出去了。窗子是开着的,可以看见一片稻田;水渠上弓着一座破旧的小石桥。他的房间收拾得好整洁──他一向是个有秩序的人。桌子有一叠信纸。抱月,小华华,信上写着。除此以外,什麽也没写上。」

「抱月?」我说:「抱月是谁?,」

「他的妻子。」伊说。

「不对的,」我开始翻资料袋:「许香,这里写着。」

「是他的妻子,」伊落寞地笑了起来:「他说的。这以前我是从来不曾知道他的妻子的名字的。许香,是,不错的。抱月则是他为伊取的。」

「哦哦。」我说。

「小时候,曾喜欢着一个年纪相彷佛的,家里的厨娘的女儿,他说:那小女娃真漂亮。他缅怀地笑起来。彷佛记得人家都叫伊『抱月儿』,也不晓得该怎麽写,就按着声音,似乎是这个『抱月』罢。他说。他因为面貌的酷似而娶了现在的妻子。」

伊重又拿起一支长脚的、雪白的伊的香菸。我为她点上火。「谢谢你。」伊说着,漫漫地吐出一缕青色的烟来。

「他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谈论着他的妻子的。伊是个十分柔顺的女人,他说,然而故乡的抱月儿,却是个十分倔强的女孩,说什麽也不跟他一起玩,害得伊不时因而遭受伊的母亲的笞打。每次想起何以小抱月儿竟厌恨自己一至於斯,就是到了现在,他说:也很觉得寂寞哩。」伊幽幽地说:「他的妻子真漂亮。」

「人家都这麽说的。」

「我从没见过他像那天那麽爱恋地讲着他的妻子。伊的娘家,在山坡上拓种着一个柿子园。这又赶巧使他想起故乡的苹果园了:是他说的。伊读书不多,然而即便已经供给了伊相当好的生活,他说,伊还是事无钜细,都是由伊每日辛辛勤勤地料理着的。他说:什麽使伊那麽样执迷地生活着呢?有时候,他甚至想到伊早已知道了他同我的关系,他说,然而伊仍旧快乐地、强韧地生活着,令人恐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