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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37)

作者:陈映真

「这个人有点死心眼是不是?」我说

他有一丝丝嫌恶地看了我一眼,旋即一个人微笑起来,使我心悸。

「也许是罢。」他说:「他说於今他忽然不晓得怎麽过来的,又将怎麽过下去。这好有一比,他对我说:好比你在航海,已非一日。但是忽然间罗盘停了,航路地图模糊了,电讯断绝了,海风也不吹了。他说得真绝,是不是?」

「嗯,真绝。」我困惑地说。

「我曾经一心为我那儿子努力地生活过,我跟你说实在话。至於这以前,那段享福的日子,我是从来不问这些的。我曾专心一志地对付那些共产党。我今天跟你说实在话。我混在他们里面,跟他们面对面,肩膀挨肩膀。对於共产党,我是不很客气的。」他说着,两只炯然的眼在他的黝黑的脸孔上闪烁着。他说:

「大凡逮到共产党,就是活埋。──我今天跟你说很实在的话,同志。我曾专心一意地同他们作对。有意思呵,我告诉你。在我手下埋掉的,大约不下於六百七百罢。」

他於是变得很跃跃然起来了,令人想见当年凌厉干练的气魄。

「功在国族,真是功在国族。」我肃然地轻喟着说。

「都是当年的旧事了。」他怅然地说:「我儿子落土的时候,叫我没头没脑地想起了那些土匪。我对我自己说,我这半生,什麽事也不问啦。然而,同志,你请注意:我同他是截然不同的。儿子落土那天,我发愿不再凌虐自己了。三餐有的吃,睡有个舖儿,我便不再指望什麽了。我是怎麽也不凌虐自己的。像他那样。」

「他太死心眼了。」我批评地说。他迅速地瞅了我一眼。在他的眼色中,似乎有一种无法了解的不屑,使我不安。然而他宽恕似地又笑了起来。

「死心眼,不错的。」他说:「然而他於今死了,又如何呢?昨天早晨,我听说他死了,使我沉思了半天。我很实在的告诉你罢,同志,他的心情,我是全了解的。我告诉他我那儿子。我一直为那儿子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为他弄钱,为他自己穿旧的。他一边听,一边在场子上蹦蹦地拍着球儿。然後他聚精会神地瞄准了篮圈儿,一个长投,『唰!』进了。球从篮圈里坠下,在地上蹦蹦地跳。他瞧着篮球架,说:我有老婆,也有两个小孩。我一回到家,大女孩总是抱着我的右腿。他边说着边看自己的右腿。可是怎样呢?他说:尽管妻儿的笑语盈耳,我的心却肃静得很,只听见过去的人和事物,在里边儿哗哗地流着。他说。」

「这真糟,」我说:「倘若一个人只是刻意地追索一件事,久了,他一定会疯掉的。──是人家心理学上这样说的。」

「然而我就不是这样的。」他说:「我那儿子死了以後──唉唉,你真不晓得他,争气,要好,规矩。有那一点像我咧?我那儿子死了以後,我只想着一样事:现在,我对自己说,为我这个儿子,我忘了过去的气派,忘了过去的女人:一个在青岛,一个在上海。我统统忘了,只剩下我那儿子。然後,他死了,我什麽也没有,是不是?我什麽也不剩了。」

「什麽都不剩了吗?」

「什麽也不剩了。」他说。然後他呷了一口茶,细心地咽了下去。他说:「然而我不是这样的。我就是不去凌虐自己,像他那样。我也不希望你像我这样,他对我说。我在篮底下上篮,球总是不进。他就站在那儿,把两个胳臂抱在胸前。他说,就算我们都从今天开始数日子挨,我得比你挨长一段,他说着,很和善地笑起来了。聊闲天儿,请你不要介意。他说:我怎麽会介意。我今天很老实地告诉你,同志。从我当小伙子,我就喜欢耍猛斗狠那一套,吃喝玩乐那一套。所以一旦走绝了,就认了。你说他死心眼,或者不错的。为什麽?因为他的路走绝了,尚且并不甘心。然而我是不会去凌虐自己的,像他那样。」

「人就是不能死心眼,对罢?」我说。

「对的。」他肃穆地说:「然而有些事是你不了解的。在我们,经历了多少变化过来的,你不知道。一些人离散了;产业地契一夜里头变成废纸。风水流转,我说过:像黑夜里放的烟花,怎麽热闹,终归是一团漆黑。所以,路走绝了,就得认。而倘若还不认,还死心眼,就得跟他一样。你说对罢?同志。」

我不甚了然地说:

「对的,对的。」

「可是你呢?」他说,烱烱地盯着我瞧:「你呢?」

「我吗?」我惶惶地说,几乎为之色变了。

「你不一样的。」他宽容地说:「完全不一样的。你今年多大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