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说,」我迅速地问:「你们有了争吵?」
伊的脸和微红的头发徐徐地摇着伊的否定的意思。
「他只是说要分开。但我并不太发愁。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总是过不多久就回来。他总是默默地回到我的身边;我学会了不去问他,恁他耍着我。这使我觉得彷佛是他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只不过从一个短暂的旅行里回来罢了,他回来,看起来那麽疲倦。但他却总是那麽热情。」
「林小姐。」我困难地说:「我们觉得,总该有个理由罢。」
「理由吗?」伊说:「我爱他,杜先生。我疯狂地爱着他。然而他什麽也没告诉我。昨天我整天都在想:我爱上了一个航海人;你不晓得他是从那里来的。只有他在这儿停泊的时候他才来。他来了,因为他要你。你被他要着,你便没心思去想别的了。他正就是那个航海人。」
我叹了一口气。我一下子不晓得该如何继续这种询问了。然而我依旧耐心地说:
「我的意思是:他说要分开,总该有个理由,是不是?」
伊沉默起来。没多久,另外一支音乐就偷偷地响起来了。一个秃着头的男人带着墨镜,在角落的枱子上喝着一大杯橘子水,专心地读着报纸。
「他说我们的情况是一种欺罔的关系。」伊说。
「他爱他的妻女──是不是这个意思?,」
伊努力地摇了摇头。
「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爱他的妻女,是的罢──应该说是的。他照顾他的家庭,像一个好园丁看顾他的果树园。他常常把小华华举得高高地,大声地笑着,两栋公寓的人都能听见他。」
「那麽,我便不明白。」
「他说,他原想能因为他使我快乐,」伊困难地说着:「──使我活着,而盼望他自己也能找到快乐──使他活着的理由。」伊无奈地笑了,彷佛对於自己的话很不满意的样子。然而伊继续说:「但後来他说这是不行的。因为这是一种欺骗。」
我又开始点上我的香菸。「试试这个。」伊说,把伊的深蓝色的菸盒摆在我的跟前来。「一样的。」我说。伊开始又去抚弄那一堆安静地躺卧在桌子中央的冷冷的钥匙。
「你还是不明白的罢?」伊说着,友善地笑了起来。
「不明白。」
伊忽然那麽笔直地望着我。过了一会,伊说:「他是第一个使我满足的男人。」
我们沉默地抽着各自的香菸。伊把火柴夸张地摇动着,然後丢进烟灰碟子里。也许只是为了帮助伊的叙述的缘故罢;但是,伊仍然不能不说是个抽菸很多的女子。
「也许你晓得我是谁家的女儿。」伊衔着香菸的梭形的唇微笑着。提起她的家族,只要连想到我们日常用着的最着名的牙膏和内衣都是伊家的产业,就可以想到伊的豪富罢。报纸上时常登载着伊的父亲的消息,而且往往都称他为「本省企业界钜子」之类的。「我们都晓得。」我说。
「我的父亲声称他有多麽爱恋着我那早已逝去的母亲。他每次都在忌日里为伊恸哭──至今也是这样的。」音乐顿时变得十分热闹了。伊於是只去抽着伊的香菸。伊的擎着香菸的手,看起来真像故乡的又短又肥的鲫鱼。你将它从水面钓上来的时候,它便在草地上直直地躺着,一点儿也不跳跃。
「高中二那年,父亲从日本带回来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幼小的孩子。」伊幽幽地说:「我立刻搬出家门,一直都是一个人住着。我因此变坏了。」
伊调侃也似地笑起来。现在我才看出那个秃着头带墨眼镜的男人是坐着睡着了。我原以为他一直都在听着我们的谈话,正奇异着何以他竟有那麽好的听力。他的头,在一定的间隔中微微地向左边急速地颓落,然後又急速地摆直了。
「然而,他却是第一个使我满足的男人。」伊说:「你使我活起来了!我对他说。」伊的背着光线的脸,约略地在一瞬间红了起来:「那时候,他忽然沉默地望着我。我使你活起来,是真的吗?他说。我说:我的父母生了我,而你却活了我。然後他欢喜地笑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人笑得这麽欢悦。现在,他说:现在我为了使你活着而活着。这是个挺好的理由,他说的。」
这个时候,音乐突然停住了。麦克风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故乡的邻镇,就是一个海滨。记得小的时候在海滨上,把贝壳贴在耳朵里,便听见这样嗡嗡的声音。太阳最大的季节,整个沙滩都是亮晃晃的白沙。然而武装的兵,却永远向着海,毫不疲倦地孤独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