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说:「然後他去理了发。」
「是是。」他说:「他漱洗,吃午饭,然後出去。约莫八点钟的时候,有个女人来。有没有一个胡心保先生住你们这儿?伊说。我说有哇。我是他朋友,女的说。我说,哦,可是他现在不在,出去了。我去他房里休息,女的说。他看我不放心,笑着说,你把我反锁起来不就得了?我也笑了,就让女的进去。他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新理的头。我说你理发了,他没做声,只抓抓他的新头。我说有一位小姐在房间里等着他,他便匆匆地走了进去。」
就是这样,我想。然後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女人是夜里三点多钟走的。我还爬起来开门。他送到门口。我朝他笑,他也笑,笑得有些羞涩。你看罢,杜先生。」
「然後他就死了。」我说着,站了起来。
「杜先生你要为我美言美言。」他懊丧地说:「你得为我美言美言,杜先生。他用过的一床被,他的房钱,我都损失定了。」
我在卷宗里拿出一个信封袋给他。
「他留给你的房钱,」我说:「他留下的。」
他怔怔的望着信封袋。上面写着『佳宾旅社』,封口是开着的。我开始很惦念着一定有一条两个手掌宽的白鲳鱼的午餐了。
「这事不干你,老板。」我说:「我不是说了吗?在旅馆里分了屍,杀了人,爆了手榴弹……,都不影响生意的。」
刘瑞昌怔怔地站着。我戴上帽子。夏季的新帽下半个月就要发了。
「他彷佛就还呆在那房间里。」他低声说:「人本来就是赖着过日,死赖着。」
「这是他说的吗?」我说。
他瞠着灰暗的眼睛,望着我。他说:
「是我说的,」他憨憨地笑皱了他的灰闇的小脸:「我已赖了半辈子了。好死不如赖活。」
「好死不如赖活。」我说。我有一种下了班的愉快的感觉。刘瑞昌数着钞票。他不住地低声说:
「好死不如赖活……。」
於是我便走了。刘瑞昌在後面一点也不热心,念咒似地说要我吃了午饭走,等等。天气依旧闷热得不堪,所以肚子就分外地饿起来了。
二
那个小学的体育老师叫储亦龙,四十二岁,北方人。
※※※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挂了个电话到学校去。
「……这是我的第一件差事,」我在电话里说:「您是安全方面的老先进,我要向您好好学习。」
他的遥远的声音呵呵地笑了起来。别客气,别客气,他说:那我就在这边候驾啦。
储亦龙先生坐在体育室里等我。他长得精壮,却并不高大。我敬他香菸,他替我倒茶。外边的教室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那天早上我在操场上打球。」他说,望着窗外。窗外就是半旧的篮球场。一个矮小的女老师带一群低年级的学生懒洋洋地做体操。他们左右地晃着小手,彷佛想甩去一身黏黏的阳光。
「我看见他从後面稻田里走来。然後他就站在那儿,那一排矮篱笆外面。」他说:「然後他从後门走进来,站在球场旁边的树底下。」
球场旁边有一棵苦苓树,瘦愣愣地站着。
「我们谁也没找谁讲话。我打我的,他看他的。」他说:「我投了个好球,他就笑。呃,我心里说:这个人也懂得打球。你找那一位呀,我边打边说。散散步,他说:我打桥那边儿来的。」
「那座桥两头儿有灯,一边的灯坏了,一边的还亮。」我说。
「对了,」他说。「我说:下来打两个球罢。早就不打了,他说。然而他已经脱下外衣,走下场子里。我传给他一个球,他一接,一个反身上篮。球没进。可是啊,同志,那个姿势真漂亮,真漂亮。」
我一向是个体育的劣等生。然而我却赞叹地说:
「哦哦。」
「我们俩就在场子上斗起牛来了。」他说,然後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老实告诉你罢,同志。他球打得真是不错。我们一直玩到人家要在场子上上课。他要走,我没让他走。我请他到福利社吃冰。然後我们就在这里坐,像现在这样。不过我坐你那儿,他坐我这边。」
然後他笑起来。他的黝黑的脸分不清是因为油光或汗水而发亮着。所有弄体育的都是这副模样儿。窗外边的矮篱上,牵牛花儿开着,到处缀着红的、紫的小铜铃般的花朵。
「这我们就聊起来啦。」他说:「我跟他说:你的球打的真好。他笑了,似乎有些羞涩的样子。早就不打了,他说:打打球,真好。我走过去打开电风扇,让它在我们之间来回地吹。打打球,最解闷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