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昌显然激动起来了。他一定被这种事给吓坏了,我想。
「好罢。」我乏力地说:「人活着真绝──怎麽个绝法儿。」
「是呀,怎麽个绝法?我问他。他说:那个桥两头点着灯。我说只有那头的灯亮,这边的坏了。它看来太像我记得的一座,只是没有两头点灯,也这样地弓着桥背,像猫一样。他说。他在茶几上拿起一包菸,给我一支。好漂亮的盒子。是美国菸,我真乐呵。他闷闷地抽了一阵。那时我才十八岁,他说。他又那麽淡淡地笑起来。大夥儿连日连夜横走了三个省份,他说:有个晚上,没月亮,却是满天星星,像撒了一地黄豆。前头说:今晚大家可以睡睡;一夥儿便一个个躺下来。我於是在星光下看见一座桥,像它那样弓着桥背;那时候有个十四岁的小男孩一路跟着我,我对他说咱们到桥下睡,夜里也少些露水;他说好。但他两脚一软,就瘫在地上;我拉拉他,才知道他死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就是那样。他说:当天大家全睡了,只有我一个人终夜没睡,我一直看那座桥的影子,它只是静静地弓着。他说。」
我开始感觉到我只是在跟刘瑞昌这个傻瓜浪费时间罢了。
「这件案子是我第一件差事,」我郑重地说:「我得做好它。这是很重要的……。」
「哦哦。」他说:「所以我愿意详细向您报告呀!他说第二天去瞧瞧那座桥。我一出了他的房间,他就熄灯睡觉了。」
「那麽算了。」我困惑地说:「可是我仍然记得你告诉我他说了一句什麽话。」
「第二天大早他就出去了。我看见他朝着水渠的小桥走去。那天他直到夜晚才回来。」他说。他站了起来,打开窗子。天气开始有些燠热起来。在窗边的日光中,他看起来极其憔悴。他为自己点了一支菸,他的手指好猥琐地发抖着。
「杜先生,」他说:「第二天他回到旅社来,说他在小学运动场上打了半天的球。」他还是那麽无表情地笑,「你一点也不会担心他,杜先生。」
刘瑞昌望着窗外。不十分乾净的云朵儿均匀地拓满了整个天空。我忽而想起家里的女人早上买了一条两个手掌宽的白鲳鱼。伊会在鱼的身上摆上两片斜切的殷红色的辣椒,端在饭桌上。
「杜先生,」他依然看着窗外。他说:「杜先生。然後他向我要水洗澡。他打了半天的球了。我对他说你就是喜欢运动,怪不得你身体棒。他笑笑,就是那样。然後他说:人为什麽能一天天过,却明明不知道活着干嘛?」
「就是这句话!」我大声说:「人为什麽……你说说看:人为什麽──」
刘瑞昌这个少老板猛地吃了一惊。他慎慎地说:
「人为什麽能一天天过,却不晓得干嘛活着。大概是这样。」他说。
「……人为什麽能一天天过……。」我沉吟着说。
「大概是这样。」他说。
我开始很困乏起来。胡心保那个死了的漂亮的男人,原来大约并没有什麽太大的道理罢。我想起他的似乎有些羞耻的死屍的表情;想起厚厚地紧闭着的他的眼睑来。很伟岸的一个身体,一点儿也没有饥饿、败落、憔悴的意思的形貌。然而这却是我的第一件差事。
「现在,」我说:「现在告诉我第三天的情形。你说他去理了发。对罢?」
「对的。」他忧悒地说:「第三天一大早就下雨。你记得。」
「嗯。」
「一大早就下着雨。他醒来的时候,到柜台来取报纸。那时已快十一点了。早上下过雨啦?他状似愉快地说。然後他站在台边翻报纸。我请他在椅子上坐着看,他笑着说不必了。他了了草草地就翻完了报纸。──报纸没什麽看的,你晓得,总是说美国的飞机去轰炸的事,每天每天──。他把报纸还给我。好久没这麽熟睡过了,他说,摸摸他的长满了胡渣渣的下巴。下午出去看看你们的街──『你们的街』,他说。我问起昨天他去看那座水泥桥的事。那时我才十八岁,他落寞地说:啧啧!他说,才十八岁。你现在也年轻呀,我说:气色好,身体棒。他朝我那麽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过了一个十八岁,他说:想起一些过往的事,真叫人开心。」
「真叫人开心?」我说。
「他说的:真叫人开心。」刘瑞昌慢吞吞地摇着他的小小的、发暗的头。
「杜先生,」他说:「他就是那样。你一点都不会去担心他。你该为我美言美言。谁也料不到他。他那麽处心积虑地寻死来的,你便什麽办法儿也没有,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