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他又努力地坐直了身子。他确是个胆小的良民。他说:「但那女的确实是自己来找他的。」
「好。你少唠叨。懂得罢?」我说:「我晓得你是好人,我怎麽不晓得?你老大种田,你弟弟上城里做工。安份守己,很好。我怎麽不晓得。」
「是是,」他低声说。
「下次不要替客人叫女人就好了。我来了结那死人的案,我问你什麽,你尽管说。你说:他怎麽说的?」
刘瑞昌俯着上半身听着,连连点着头。
「是这样,」他谦逊地说:「那时候,他说你这儿生意好罢。我回头看见他睡在床上,背对着我。我说小乡下,怎麽会好。哦,他说:那你怎麽办?那我怎麽办,我说:还不是这样一天过一天。他说:一天过一天,我都过得心慌了,他说。我心里好笑,就笑了。他翻过身来看我,那样子也没什麽特别,只是他的两道眉毛好浓,对罢?」
「嗯。」我说。
「我跟他说:你年轻有为,赚的是大钱,没有事到处旅行旅行,日子还不好过?他笑了起来,就是那麽淡淡地笑着。他叹气说:哎,年轻有为,可是忽然找不到路走了。他又淡淡地笑。」
「他说找不到什麽了?」我说。
「他说,他找不到路走了。他笑着这样说,笑得叫人好放心,你不知道。然後他忽然坐起来,交架着他那两条瘦长的腿。他说:你们这里的床一定有臭虫。我说:笑话笑话,尤其你这张床是新的。他又淡淡地笑,用左手摸着沙发床。他说:其实有没有臭虫,都没关系。他开始用右手在他背上抓痒,把宽阔的胸脯挺起来,像一只鸽子。」
他说着,把他自己的窄小的胸也挺了出来,因此在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长方型的金马牌香菸盒儿。这样,他看起来又瘦又小,而且滑稽得有点讨厌。我说:
「那句话他是怎麽说的?……人活着……怎麽说的?」
「他是这样说的,」刘瑞昌说:「他说有没有臭虫都没关系。──你听我从头说,你就知道啊,谁会晓得他是寻死来的人?」
现在我开始有些心烦起来。他讲话就是这样没有要点。此外,我真想抽支菸,却不幸自己忘了带在身上。我无奈地说:
「嗯嗯。」
现在他又佝偻着他的身子深深地坐进他的椅子里。窗外的阳光辐射在他右侧的身上,叫他看来又戒惧又灰暗。
「有没有臭虫都没关系,他说。他就是那麽样一会儿用右手一会儿用左手去抓背上的痒。」他喁喁地说了:「有关系的是,他说,昨天我还在拼命赶路,今天你却一下子看不见前面的东西,彷佛谁用橡皮什麽的把一切都给抹掉了。他还是淡淡地笑,笑得你一点都不担心;一点儿都不。杜先生,这是真的。我这人什麽都没用。但察颜观色,我是会一点的。」
现在我真想抽支菸。刘瑞昌这个傻瓜蛋还说他会察颜观色。我笑了起来。刘瑞昌用他那种单薄的、发愁的声音继续说:
「他就是那麽淡淡地笑。──哈哈──这样子。他现在不去抓背上的痒了。他走到那扇窗前,默默地站着。我晓得他在看那座水泥桥。桥的两头都有灯,他说。我说这头的灯早坏了,不亮。那头的,一到入夜,就照得通亮通亮。」
我开始佯做在口袋里摸菸的样子。但是刘瑞昌却自顾自说着:
「他举起两只手攀着窗棂。他是个很高大的家伙,对不对?」
「对。」我乏力地说。
现在他看见我摸口袋找菸抽的样子。他递给我一支,又为我点上火。
「真高大,一看就是北方人的身架。他的身分证上说他在一个洋行里当经理。年轻。你瞧,谁都算不出他是寻死来的。」
「总是有原因的。」我因为香菸的缘故一下子舒畅起来了。我说:「为事业,为爱情,为金钱,总得有一样。你还是说他那句话怎麽说的罢。」
「你看罢。」他说:「他就站在窗边儿,高举着两手攀住窗棂……。」
「你昨天告诉我他说了句什麽话。」我恼火起来了。我说:「你先说他怎麽讲的。我们总得找出一点他寻死的动机对不对?」
「是是。」他说:「他站在窗边,他说了:人活着,真绝。他说的。」
「人活着,真绝?」我说。
「人活着真绝。他说的。」
「你昨天不是这麽说的?」
「我还能怎麽说?,」
他说。这个灰暗的胆小的家伙生气起来了。
「我还能怎麽说?」他悒悒地说:「我谈起这些,使我觉得彷佛他还活着。他太不应该,为什麽找到我这地方来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