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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32)

作者:陈映真

「我到佳宾旅社去一趟。」

周警员机械地站起来,戴上帽子。我连忙说:

「我一个人去得了。」

周警员又机械地坐下来,脱下帽子,摆在桌上的右上角,用心地摆好。他漫不经心地说:

「什麽事想不开?那麽好看的老婆。」

外面是个大好天,一晴如洗。

佳宾的少老板刘瑞昌依旧哭丧着脸。但是他还会忙不迭地说:

「杜先生您来。请坐请坐。」

「不客气。」我说:「又打扰你,请你帮忙。」

他们的房间只用三夹板隔开的,倒是刚又刷新过的样子。靠床的那面墙上,贴着一张陈旧的外国裸女画。

刘瑞昌掏出一支香菸给我,又为我点火。他的瘦巴巴的手抖得厉害,使我禁不住笑了起来,竟把他的火给吹熄了。他重新划过一支火来,手依然抖个不住。

「刘先生,没事儿,你宽些心罢。」我说。

「叫我怎麽宽心,」他说着,便勉为其难地笑了起来,然而怎麽也笑不掉他一脸上的丧气。

「有个人拣到我们这儿来死,你说,霉气透了。」他艾艾地说:「这下生意都给坏了。」

刘瑞昌这个人似乎在一夜之间瘦了许多。他的脸因此显得有些弯曲,像隔夜给露水泡过了的烧饼。我打开卷宗,把半截菸挤死在烟灰盘子里。

「你又不是没有看过报,」我说:「人家的旅社里给扔了手榴弹,打巴拉松,把人割成一截截的。生意还不照做?」

他用细小灰暗的眼睛望着我,细心地说:

「哦唷,哦唷。」

「现在,少老板,」我说:「你再说说,他怎麽来,怎麽住……。」

刘瑞昌把身体坐直起来,两只手互相握着。他看看我,努力地微笑了起来。他讨好地说:

「我昨天统统说了:他那天下午上我这儿来住。──我得从那儿说起呢?」

我开始有一点生气了。我翻着卷宗,说:

「他是十六号那天来的。大概下午四点钟左右。」

「是是。」他十分认真地说。

「你说他来了,要房间,他看了几间,都不甚满意。」

「是是。後来他就说:你们这儿房间都不好。这样。」

「嗯。」我说。

「後来我给他开那一间。那间的床是新的。但他并不认为很好。他走向窗子,打开它。他站在那儿看水渠上的小水泥桥。他说那桥很好看。」

「好。」

刘瑞昌欠过身来,伸着脖子说:

「你说什麽?」

「不,你说下去。」我说。

「他说那桥很好看,他要那间房。他开始脱下外衣,解开领带。我就想离开。我向他要身分证登记。他问我这里叫什麽地方。我就告诉他这里叫什麽地方。我看他的身分证,我说你老远跑来的呀。他说是。我说出差来的吧,他说不是。他说是来散散心。」

「嗯,嗯。」

「我心里想人家是到处旅行玩的,」他说,一层薄薄的悲戚感罩着他的弯弯的腰。他说:「旅行旅行,到处走走,我说。他打开衣柜,把衣裤吊起来。然後他瞧着衣柜里的镜子,用右手搓着自己的脸。这个我们不管它,他说:想睡会儿。他就关门睡觉了。」

我们都沉默起来。刘瑞昌看着自己的穿着塑胶拖板的瘦脚丫子。我忽然想到那死人的一双弓着的大脚板来:白的发青的颜色,香港脚像秋霜似的圈着脚底的肉。刘瑞昌忽然说:

「原先开杂货舖子,日子也过得马马虎虎。要不改成旅社,就没这个霉气事。」

墙上的外国女人笑得很俏皮,但确乎有点邪门儿。我忽然发现板墙上头很隐秘地挖了几个窥视的小洞,而且每个小洞都被纸卷儿给塞住了。我从不知道有这样的恶作剧,就止不住也恶作剧地笑起来。

「是真的,」刘瑞昌说:「这个小乡下,旅馆真是没什麽弄头。有时候一两天都空着,一点进帐没有。真的。」

「哎,你宽宽心罢。」我说。

「我们世代都是守法的良民。」他颓丧地说:「不图什麽飞黄腾达,也不去碰这种霉气的事情。你看。」

他的灰暗的眼色因着烦恼而愈发灰暗了。我有些嫌恶起来。我说:

「曾有一个女人来找他?」

「那是最後一天晚上,」他低声说:「杜先生,伊指名道姓地说来找胡先生的,绝对是外头来的。我没有叫女人给他,我发誓。」

「去你的。」我说。

「是是。」他说。

「他对你说:人活着干嘛……不是,他对你说:人为什麽……。他是怎麽说的?」